第49章 在老師與批評家之間(2)(1 / 2)

那一夜我無法入睡,送走的好像不是一篇小說,而是自己的某種命運。後半夜時同屋的石鍾山終於忍無可忍了,當我又一次上完廁所回來時,他已經爬起來坐在床上惡狠狠地抽煙“操,你已經撒了五泡尿了,”他說,扔給我一支煙,表示對我的理解和同情。那篇叫《毛雪》的中篇小說,鍾山曾粗粗地看過,我請他判斷一下向前老師看後的結果,他說估計還得修改,我又請他幫我設計修改方案。鍾山的意見大體是加個女人、加些愛情之類?我們邊聊邊打開窗洞上的抽風扇,排著滿屋的煙霧,直到天亮:說真的,我很感謝鍾山在那個晚上給我的理解和寬慰。每當想起那個晚上,我也會被自己感動著,對小說我曾是那樣虔誠,而後來的日子,在小說帶給我許多歡樂之後,那份虔誠卻在日漸地淡薄了。

第二天晚上,一個同學來叫我,說是向前老師讓我到他家裏巷一趟。我去時,他正在翻看我的稿子,但他說昨天晚上他就看完了,並且還在昨天夜裏請張誌忠老師、黃獻國老師傳看過了。他說《毛雪》是一篇讓他感動的好小說?刪去一個小尾巴就非常完整了。“就放在《人民文學》發吧。”他說,語氣是那麼肯定。談話的過程中他要不斷地翻看稿子,才能叫出我的名字。做了半年的學生,老師竟然還不知道我姓甚名誰,但此時這失落卻讓我感到安慰。不久,住在旁邊的張誌忠老師和黃獻國老師也過來了,他們對小說都給了很高的評價,都談到了小說的一些細節給他們帶來的感動。而此時的我則是真正地被感動了、《毛雪》的初稿有四萬字,就是說三位老師在一個晚上看了十二萬字!如此推算,最後一個看完稿子的人也幾乎是徹夜未眠了。

幾天後,當我把《毛雪》送到《人民文學》時,編輯告訴我,向前老師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

這之後的一段時間裏,我與向前老師的交往仍然很少。見了麵一如過去那樣,我恭敬地叫著老師,他客氣地點頭。但在許多場合、許多人麵前,他都鼓吹著我的《毛雪》,卻不再和我談了。直到1990年3月,《毛雪》在《人民文學》第三期發表後,他才找到我,專門就《毛雪》和我進行了一次談話。

“《毛雪》本來還能寫得更好。”他說過這句話之後便再無一個客氣的字了,《毛雪》幾乎被他批得一無是處。“寫得太滿、太實”,他說,看得出有些痛心。“太滿、太實就失去了意境,可惜了素材、降低了藝術品位”,我和他辯解,大概說了我喜歡厚重之類的話,“厚重不等於細節的堆砌,空靈不等於空洞。”他甚至有些火了,質問我:“莫言的《枯河》、《透明的紅蘿卜》難道還不夠厚重麼?但又是何等的空靈!”

那一刻我簡直要無地自容了。那是我第一次領教他的批評。我明白,那批評要遠比《毛雪》對我更有意義,那才是我真正收獲到的。也正是那次批評,使我對為人為師和作為評論家的朱向前有了一些最基本的認識。

向前老師一向以穩重著稱,為人處事都把握著極好的分寸,很少見他有情緒激烈的時候。這是他的風格,當然也是修養。但也有例外的時候——為學生。為學生他會衝動,會變得異常激烈。他的與人爭吵,與人誤會,乃至於與人的矛盾等等,很多時候其實都是因學生而起。在他的批評文章中,有關學生們的那一部分,顯然要寬容得多,他的尖銳、苛刻、甚至於批評精神往往在學生這裏無意間被削弱了。他有一句批評格言其實就是為自己解脫,他說:“對名家責之以嚴,對新人待之以寬。”

為我們那屆學生,向前老師就曾經和海波吵過一架。

事情的起因,大概是在某次的一個軍事文學座談會上,向前老師竭力鼓吹著第三屆一批二十多歲的文學新人,而海波提出了一些相反的看法。具體情況不得而知,但可以想像這樣的兩個人一旦嗆起來,較起真來,一定是十分的激烈。那天他從會上回來時我們正在上課,他讓課停了,怒氣衝衝地走上講台,向我們複述著他和海波各自的觀點,然後他說:“海波那樣講不對!”印象中他不止一次地重複著這句話,顯得憤怒而委屈。“我們的稿子不在《昆侖》發了!”在我的記憶中這是他站在講台上惟一的一次發怒,惟一的一次不講究風度。而那句近似孩子般賭氣的話則無論如何不像是他說的了。

恰恰在那幾天,我寫完了第二部中篇小說《農家軍歌》。原打算就是投給《昆侖》的,我自認為那篇小說還有些新的東西,希望它能借助於《昆侖》在軍事文學上的聲望有一個好的結果。但這時卻有些猶豫了。還投給《昆侖》,向前老師會怎麼想,海波又會怎麼想呢?我的小說會不會成為他們爭論中的一個犧牲品呢?就是在這樣的矛盾中,我把小說交給了在文藝社工作的同學鄭魯南,請她轉交給《昆侖》的編輯。給誰都行,結果她在班車上遇到海波,順手交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