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在新疆再識朱向前——以兒子的眼光看父親(2)(2 / 2)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胡說八道的場景我必將終身不忘,至少現在想起來還像昨天的事。那天的交流也是我們之間最酣暢淋漓的一次,至少對我來說是,也是惟一的一次公平較量,甚至在語言的交鋒上我占了上風。根據我的回憶,他的嘴裏總能躍出一些鋒利的物質,極能刺傷我,不光是我。說到這裏我又想起一個細節,就是他在文學係當老師的時候,有他的學生來家裏做客,有時是女學生,本來是喝水、討教,不知道他說了什麼,她們就稀裏糊塗地哭,很傷心很內疚的樣子,然後狼狽地走路,而且這種情況還不時發生。我當時深深地同情那些阿姨,她們提著水果來,受了一肚子委屈回去,滿腔熱忱來,垂頭喪氣走,真是倒黴蛋。現在分析,朱向前肯定是批評他們的作品了,他批得投入,毫不留情地揭了人家比較致命的弱點,措辭尖刻,而且窮追猛打,恨不能致人於死地,女人的心房比較柔軟,會搞文字的女人又習慣生活在讚揚中,能不哭麼。但他還總是很不識趣地說下去,實在是一種愚蠢了,簡直不可理喻。她們是不習慣,我皮糙肉厚、感官遲鈍,他說得激奮,我聽得懨懨。不過人們稱他“酷評”由此可見一斑了,但他以工作態度來教育兒子的做法值得商榷。不過在此時此地的互發酒瘋中,我渾沌中感覺到了一個真實的他以及他對待生活的態度和他作為父親對我的感情。他對待真心的朋友,好像所有的語言都顯得辭窮,一定要喝酒,一定要喝醉,喝到吐為止,甚至吐完再喝。這當然須要酒量,但更需要真誠激情和膽量,醉後狼狽不堪的模樣他也清楚,但他毅然地喝,畏畏縮縮,逡巡不前不是對待朋友的態度。第一天他醒來還是臉色鐵青,目光黯淡,中午周濤先生正式作東為他餞行,沒喝兩杯即罷:我看不喝是對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大約都明白酒肉爭逐是一種無聊,同樣是一種虛情假意。

回京以後的一些日子裏,我有時不由自主地回憶和朱向前一起的一些事情,感覺似乎開始真正對他有所認識。在生活的旅途中,他蒙著個冷峻的外殼一臉嚴肅苛刻,也許是他害怕暴露敏感多情的自我受到無端的傷害?他似乎用一雙兒童的眼睛來觀察世界,以兒童的直覺和判斷力來對周遭的一切進行褒貶,他努力追求生命裏的一些衝動,通常表現在一些小事上,不知是在捍衛還是在挽留,就是這樣一些零碎的小事常常打動作為兒子的麻木的我,童年的經曆大概是他的精神家園,和他業已丟失的敝帚自珍的兒時作文、在抄家中流失了的幾枚珍貴的毛主席像章、一條黃狗和一隻八哥的野塚一起埋藏在贛西一隅某處牆角的紅色泥土裏。我也有相似的經曆和童年的記憶,但相比之下他的要深沉艱辛得多,而他始終不曾背棄。所以我越發地喜愛他,不停地發現一個異常的他,被他搞得神經兮兮。

以上的話,我是以一種嚴肅的態度寫下的,措辭也一反我的作文風格,但是請相信,遣詞造句的手法可以改變,我的真心卻不會變。表達三點真心的感謝吧:第一,感謝他把我帶到這個人世,沒有他就沒有我,在別的世界裏我不可能咀嚼到人世間的種種快樂和痛楚:第二,感謝他養育了我,使我在一個優良的環境下好吃好喝地長大,十幾年精心嗬護一朝成人,這其中的辛苦和普天下的父母沒有二致;第三,感謝他深深地影響了我,使我接受並愛上了文學,成為了一個無可救藥的文學癡迷者,並幫我弄到了莫言、周濤、阿來等一些一流作家從四麵八方郵來的指名道姓的親筆簽名書,使我成為了全中國最幸福的文學青年……

好了,打住。謹以此文獻給朱向前人生的第五十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