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是在一哈薩兄弟家吃的,羊肉的膻腥味我已經記不住了,天涯海角,那裏沒有羊肉呢。但有一個我記憶深刻的細節值得一提。大概是傍晚九點鍾,夕陽西下,金色的餘暉穿過幾團靉靆的暮雲很勻稱地灑在草原上,天山來風,一個輪廓渾圓的世界近在眼前,沒有廢氣,沒有塑料和噪音。我想這片草場和幾千年幾萬年以前都沒有太大差別。惟一不同的是牧民們拉響了柴油發電機,桔紅色的燈光從帳篷上“田”字的窗口裏散開。眼前一個麵色紅潤、身體健壯的三歲左右的哈族小女孩用一個幾乎是她身體一般大小的銅壺洗手,打上肥皂,神情專注地搓,搓了足有七八分鍾。我注意到他專注地看著那孩子,一邊看一邊笑,好像沒什麼更讓他高興的事情了,把煙從鼻孔裏嗤出來,後背像咳嗽一樣震動。他笑得真開心,沒有心機、沒有憂愁和苦惱,像一個孩子一樣沒心沒肺地笑,像傻子一樣。和人們想象的大有出入,在私下場合朱向前其實挺愛笑,他的臉上常常掛著笑,不管失意或得意,以至於我不能相信有什麼事能徹底擊倒他、讓他笑不出來。同時他又愛哭,真極端。我們一家在看電視的時候,每次看到較為感人的節目,譬如介紹命運悲慘而自強不息的人,學習成績優異而不得不輟學的農村孩子,某個地區少數民族的偏遠和落後……他打哈欠伸懶腰擤鼻涕點煙和被塵土迷眼睛的機率特別高,其實都是偷偷地抹眼淚,但動作笨拙,眼圈通紅,長籲短歎,好像很不耐煩。我和我媽也都很感動,但決不盛產淚水,當然他哭我們心照不宣——掩飾得太拙劣了,欲蓋彌彰。一家隻默然,難道我還趁機嘲笑他多愁善感?這些時候,我感到他天真爛漫,最能引發我親近他的願望,就像親近一個被人痛打了一頓的小孩。一哭一笑,收放自如。那拉提的夜晚,天山明月,繁星滿天,我睡得很實:
回到烏魯木齊市那天晚上,韓子勇叔叔來為他接風,朱向前告訴我來作陪的是一位大人物。誰,周濤。我一聽很激動,周濤先生當然是中國當代文壇的大人物,巨筆如椽,我年紀輕輕十八九歲就見到他並有幸認識了他,真是沒有白活,韓子勇叔叔的評論我也看過,文字漂亮。也是我一輩子難以達到的水平。當天來的還有散文家劉亮程、黃毅、北野、周軍成等幾位叔叔,都是人物。那大概是我參與過的最“牛逼”的飯局(沒別的形容詞可用了)。周濤先生跟我握手,還送我兩本書,激動得我不行。他紅光滿麵,兩眼炯炯,真是人中俊傑。周濤、韓子勇、黃毅、北野、周軍成諸君都很能喝,基本上是喝不醉的,黃毅叔叔全程陪同我們,天天晚上小酌,他都是二比一輕取了朱向前。朱向前有什麼量,至多也就是三兩半,再加上一周來日均800公裏行程的勞頓,他大約半個小時到四十分鍾就醉了。
我當時沒想到他早已做好大醉一場的準備,其實這隻不過是一種義無反顧、慷慨赴死的貌似豪爽。他醉得不但快而且很突然——剛開始的時候他的音量最大,談笑風生,妙語連珠,酒到杯幹,既不推托,也不敷衍,紮紮實實地喝,而且喝得很痛快很受用的樣子,還不時哈哈大笑,好似剛幹了一票的梁山好漢。大家不停地拍手稱快。然而很快他就開始舌頭發硬,措辭也單調而匱乏,聰明、機智和幽默感都醉沒了,他隻能一邊拍著周濤先生的大腿,一邊反複說兩進新疆是受到周濤美文的影響去去,周濤當時說是一點也沒事也未盡然,但是絕對沒醉,腦子清楚得很,他時向前的話起先是回應,還謙虛,然後返回來讚揚向前,然後就麵帶微笑,表情專一,什麼頭銜都默默接受——他發現朱向前已經醉了,什麼話都進不了耳朵,也就沒有說的必要了。
最後,朱向前不說話了,別人的聲音大起來,他沉默了,臉色灰白,把玩著酒杯發呆片劃,突然把杯子一推,就勢趴在酒桌上,事實證明他喝得太醉了,我認為那是他有史以來醉得最迅速最嚴重的一次,他被黃毅周軍成提前架回了房間,我堅持到了結束,當時我也醉了,周濤先生說我是京都少年,有乃父之風,我就以為自己是鹹陽遊俠,相逢意氣為君飲,能不喝嗎?等我回到房間,他成一個“大”字形趴在床上,哼哼唧唧,氣喘如牛,不久又吐了一次,真瘋狂。後來我躺下他吐後稍稍清醒了一點,我們就胡亂地說話,感覺自己的聲音大,別人的聲音小,可見全是大喊大叫。但大意我記得:他說能受到新疆眾多文友的隆重接待和尊重,深受感動,也有一種成就感。我呼應說這幫人是我見過的最夠意思的人。他又說要我努力,要看到做人的艱辛,為自己的人生而奮鬥,他對我還抱有希望,說:“你現在條件太優越了,我那時候哪有那麼好的條件,要是讓我好好讀書,我早念到出國留學,回來做學問,弄不好就是當代陳寅恪、胡適之。”我說沒關係,上陣父子兵,自有後來人,其實我當時很慚愧,就哭了,真的,在學業方麵,我傷了他的心。我沒有認真學習過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