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 2)

奶奶八十多歲了,眼睛還依稀看得見,耳朵卻背得一塌糊塗,用奶奶自己的話說,成了兩隻瞎窟窿,隻有吵架般喊叫才偶爾聽得隻言片語;又特別擅長巧立名目張冠李戴,常把張三聽成了趙四,把西頭說成了東頭。然而奶奶的可愛之處在於,一旦需要大小便竟格外清醒,不許任何人攙扶,固執地拄起拐杖,顛著兩隻代表舊中國沉重曆史的小腳去自己處理。幹淨清爽了一輩子的老人,看來要將良好習慣進行到底了。章第中每天早晨估計奶奶睡醒了,便去三伯家替老人倒水漱口,幫老人洗手擦臉。奶奶越老越瘦了,體重不足八十斤,純粹皮包骨頭,灰青的血管網絡似的罩在身上。可奶奶的飯量一直還行,早晨衝小半碗奶粉,泡兩三疙瘩饅頭,不緊不慢吃喝得有聲有味。當陽光灑遍山川的時候,就要扶奶奶坐小院樹蔭邊接陽氣了:這些事平日都由三伯三媽做,不管多忙多累,三伯三媽因此也贏得了鄉親們普遍的讚譽。

章第中陪奶奶幾天了,可憐的奶奶毫無覺察,以為侍候她的仍然是兒子或兒媳,混濁的老眼半睜半閉,癟陷的嘴唇時囁時嚅,可基本不說什麼話。章第中也不解釋,隻偶爾看著可愛的奶奶笑一笑。人老到這個狀態,語言就成了多餘的東西。他也拿草團坐在樹蔭邊,邊陪奶奶邊讀漸入佳境的《紅樓夢》。三伯家的院子四周栽滿了樹,柳樹楊樹榆樹,最多是杏樹,暖風輕拂,葉聲沙沙,早熟的杏子經不起季節的誘惑,私奔的野女子似的悄悄脫離枝頭,順著瓦楞骨碌碌滾下,在院裏跌出飽滿的破裂之聲。

奶奶寂然默坐良久,好像幻入了神奇的境界,開始嚶聲哼唱起來——五六年了,奶奶獨自坐得久了,便會自發地小聲哼哼。瘦骨嶙峋的老人,白發稀疏,目放微光,似睡似醒,若歌若吟,然而側耳細聽,那腔調又分明很悠長很渺遠也很淒苦,隻因氣力的限製,漸高漸遠處才暫歇暫止,等調子回落,氣息恢複,哼吟便重新銜接了,正如書法家筆走龍蛇的留白藝術,關鍵之處的點畫雖墨跡虛無,可整體欣賞則氣韻貫通,神形俱備。況且奶奶哼唱的時候,蒼老的表情蓄勢待發,即使聲音哽住了,嘴巴仍嚅動翕張不止,好像吞吐品嚼歌詞一般。

奶奶到底唱什麼呢?他好奇地想。

也曾問過父親、姑姑和幾位伯父。

但長輩更多神情肅然,莫名歎息。

隻有姑姑曾汪著淚說:“唱什麼?——唱一輩子的酸甜苦辣吧。”

奶奶一輩子的“酸甜苦辣”章第中粗略知道一些,可他懷疑,已經連眼前的人都認不真切的奶奶,還能記得那些酸甜苦辣嗎?何況那酸甜苦辣與這古怪的吟唱之間有什麼關聯呢?——好多時日之後,當他弄明白這古怪歌聲意義的時候,奶奶已經什麼也唱不出來了。

此刻,十五歲的章第中又被奶奶的歌聲吸引,甚至連“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也放下了。他沐浴著小院煦暖溫馨的樹蔭,耳聽著那悠長、渺遠而淒苦的歌聲,眼看著那滄桑古老的表情,恍惚間覺得奶奶很像一位隱居田園、古樸神秘的高人,而自己,就如高人身旁的得道童子,因而也理所當然帶幾分飄逸脫俗的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