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第中趁周末請假回了趟榆樹坡。
他徑直找到大伯家,“老大,我爺爺年輕的時候,是不是花兒唱得特別好?”他知道在父輩當中,大伯不僅經曆的艱難最多(比如下陝西當過麥客),而且跟爺爺生活的時間長一些(比如跟爺爺跑腳去過省城),對爺爺了解也更深一些。
大伯不滿地看著侄子,“你不好好念書,問這些閑事做啥?”
“啥閑事啊!我們課堂上都講花兒呢。”
“你說啥?”大伯很驚奇,“學校裏也給學生漫花兒?”
“對。花兒遲早要成國寶的,像京戲那樣。”章第中誇大其辭。
大伯疑惑地低了頭,吧吧吸著旱煙鍋思想什麼,將皺紋纏繞的臉麵和華發覆蓋的頭顱籠罩在朦朧之中,吸得屋子裏彌漫了嗆人的煙霧時,突然梗起脖頸,用嘶啞的嗓子唱道:
韭葉鐮刀打一張
陝西壩裏趕麥場
不是哥哥愛趕場
光陰窮者沒法想
……
調子細嚼慢咽,悠揚淒婉,隻不知為何剛開頭就煞了尾,可大伯好像唱累了,雙眼微閉,神情黯然。章第中沒料到平日蔫兮兮的大伯竟藏著這一手,早驚得有幾分呆了。忽聽大媽在院裏說:“你個老不死的,跟娃娃胡唱啥呢?”
大伯在炕邊上一下一下磕掉煙灰,滿臉嚴肅地說:“還能唱啥?唱往蠻年的苦歌,娃娃聽了也不懂!”
“那我奶奶去世的前幾年,唱的也是這些苦歌了?”章第中說。
大伯愣了,悶悶地想了想,然後默然點頭,有淚花從眼角湧出。
大媽倒接過話茬兒,“人心裏的苦啊,有啥歌能唱得出來呢?”大媽的嗓門像人一樣五大三粗,“你奶奶一輩子嫁過倆男人,可倆男人除了生下四兒一女五個娃娃,都沒能陪她走出頭!”
淚水從大伯臉上潸然而下了。
章第中知道,大伯的淚水裏,包含了對奶奶的真切懷念和無盡痛惜——
奶奶是生下大爺爺遺腹子的第二個秋天,在太爺爺的主持下跟爺爺結婚的。大爺爺求學之路上的猝然慘死,給了家庭毀滅性的打擊。白發人送黑發人!太奶奶悲傷過度,幾月功夫含恨而死。太爺爺雖然堅強些,也臥病在床百醫無效,自覺將不久於人世,才苦口婆心勸說和督促爺爺跟奶奶拜堂成了親。
可萬萬料想不到的是,十多年之後,奶奶又一次成了寡婦,並且肚子裏也懷著孩子,六個月大的孩子!——奶奶越到老年,越對自己的遭遇傷心不已,歎息,痛哭,驚夢,詛咒……可歸根到底,奶奶又認為是她的命太硬,不僅克死了兩個丈夫,兩個兄弟,而且也拖累兩個兒子連親生父親的麵都沒能見上。
奶奶說的兩個孩子,一個是章第中二伯,一個是章第中父親。
提起沒能見到爺爺這件事,父親章太華更痛惜不已,覺得是人世間最難彌補的遺憾,“你爺爺死得可憐啊,為了全家人活命,他不明不白走上了死路。”
而對爺爺的死,二伯和大伯更多是內疚,“老人家是被我們哥倆給拖累死的。”
章第中不知道哪種說法更符合事實,私下請教過三伯。三伯認為兩種說法都有些道理,“反正啊,你爺爺死了幾十年了,說起來隻能惹後輩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