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2 / 2)

爺爺是一九六零年死在他跑過腳行的驛道上的。

經曆連續變故的章家,幾乎陪耗光了全部底氣,在埋葬太爺爺之後,爺爺不得不重新拾起祖上的行當,替別人做跑腳夥計……轟轟烈烈的土改中,章家被劃成了貧農,應該屬於革命的中堅力量吧。然而不幸的是,大爺爺為章家埋下了難以拔除的禍根——他就讀省城師範期間,經老師介紹,以班級的名義集體加入了中國國民黨!在那階級鬥爭高於一切的年代,這無疑是糟糕不過的尾巴了。身為國民黨黨員的大爺爺,雖然早已被日本人的炸彈炸得灰飛煙滅,可他的兩個兒子,即章第中的大伯和二伯,卻由爺爺和奶奶撫養在身邊,何況奶奶是這兩個兒子的母親,是大爺爺曾經的結發妻子……榆樹坡新興的當權者明察秋毫,很快采取斷然措施,在攸關性命的食物配給上提高坎兒,沒了兩個“狗崽子”的份。當時三伯和姑姑也七八歲了,全家人合起來六張口,卻隔三差五隻能領到四份定量糧,食不裹腹饑腸轆轆,不時麵臨斷炊的威脅。莊裏莊外的樹皮都剝吃殆盡,白花花立在太陽底下,鄰近莊子不斷傳來餓死人的消息。爺爺畢竟是腳行出身,見多識廣,又在大爺爺的熏陶下識文斷字,頭腦比一般人更活便,不願睜著雙眼坐以待斃,於是瞅機會偷偷出了門,想沿著當年跑腳的路線找熟人碰碰運氣,為兒女覓一點苟延殘喘的食物。

爺爺壓根兒不知道,他走的是一條不歸之路。

二十多天後的某個夜晚,有個行色匆匆的中年人潛入榆樹坡,自稱是爺爺的腳友,砸給奶奶一個驚天噩耗:爺爺死了!

關於爺爺究竟是怎麼死的,幾十年來始終懸而未決。據爺爺的腳友說,爺爺死的前幾天還在他家吃過兩碗糠菜團子,然後繼續順古驛道去尋找食物了。可當時的西北山區,哪裏還有家存餘糧的地方呢?爺爺的腳友曾勸爺爺就地折回,即使餓死也能跟家裏人在一起,可爺爺感謝並作別了他的腳友。

幾天以後,爺爺的腳友聽莊裏風傳,後壪堖死了一個外地人。爺爺的腳友有預感似的,急忙趕到後壪去,確認死者正是爺爺,屍體已經有了異味,無數綠頭大蒼蠅旋起旋落,嗡嗡亂叫。爺爺的腳友考慮了一下,回家拿了把鐵鍁,紋絲不曾挪動屍體,原地挖黃土掩埋了。

爺爺的腳友冒險給奶奶報了凶信。

這一年,爺爺才三十剛過;而奶奶,還不到四十歲。

“可憐的奶奶啊,是咋活過來的!”章第中淚流滿麵。

白發蒼蒼的大伯眼睛紅紅的,濕濕的,孩子般隻是點頭。

“你們得知爺爺的死訊後去上過墳嗎?”章第中問。

“那時候奶奶正懷著你爸爸,走不動;你姑姑還小,我跟你二大領著你三大去的。”大伯說。

“沒想過把爺爺的墳遷回榆樹坡嗎?”章第中又問。

“想過。可沒遷成。”大伯說。

“為啥?落葉歸根哩!——”

“這娃娃,真像個高中生了,嘰嘰喳喳那麼多問不完的事。”大媽已經做熟了章第中最喜歡的洋芋糊糊麵,熱騰騰端上桌,“快吃吧,明天要趕著回學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