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蠅頭小楷工整而漂亮。
給別人家寫祭文,父親基本都拿手抄的《祭文通》套,隻在“祭主人”等位置上稍事變動。父親除了一厚本手抄的《對聯通》,還有一本更厚的《祭文通》,全是蠅頭小楷抄的,日積月累,裝訂成冊。就靠這兩“通”,父親寒暑假常受邀在鄉親們的紅事白事上吃香的喝辣的。
可祭奶奶的文字不能敷衍。父親幾天前打了草稿,字字血,聲聲淚,句句痛,行行情,個別詞語還等兒子好好推敲了一番。
奶奶的兩年紙是按農曆計算的,已經在高考那陣兒燒過了,章第中沒能趕上,這次上墳既是補祭,又是向奶奶報喜。“假如奶奶活著,知道孫子中了全省狀元,不知多高興啊!”父親一遍又一遍這樣念叨。
想起三年前中考之後陪奶奶度過的那幾天清靜而玄秘的日子,想到奶奶一生的坎坷遭遇,章第中心裏更澀澀然不是滋味。
說是補祭,可姑姑也特意趕來了。姑姑的身後,緊跟著春光表姐。母女倆的臉上都帶著苦苦的笑容,而表姐的變化更讓人吃驚,不僅相貌黑瘦,性情也霜煞似的,蔫得沒了丁點兒精神。
由此想到溫捷雅,章第中的心針紮般難受。高考,既能使人風光八麵,又能將人墜入地獄。多少天了,章第中盡管寤寐思服,寢食難安,可始終無法聯係上溫捷雅。他知道溫捷雅是橫下心複讀了,心裏越發佩服她的有言必行,佩服她的毅力和意誌。這次回家之前,他特意拜托田園靜和楊琴,懇求她們務必想方設法讓他跟溫捷雅能見上一麵,無論何時何地。
姑姑回娘家除了祭奠奶奶,還想讓章第中在複讀的事上為春光表姐幫忙。表姐高考成績比溫捷雅低了四十多分,五千元的高學費肯定沒商量——這幾年對家庭不聞不問的姑夫總算天良未泯,在知道表姐高考落榜的消息後,輾轉捎給姑姑幾千元,叮嚀一定讓表姐去複讀。而問題的關鍵是,假如隻憑成績而沒其他關係,表姐複讀隻能進差班;而好班跟差班對複讀生成績的提升,懸殊常常在四五十分。姑姑沒有別的門路可走,不得不老著臉來娘家求救了。姑姑這樣說時,一旁的表姐深深地將腦袋埋在兩臂之間,久久不動。
在奶奶墳頭,姑姑更哭成了淚人兒。
父親看在眼裏疼在心上,隻好大包大攬對姑姑說:“還是我老著臉去找李校長,實在不行就找劉校長,總要讓春光進差不多的班複讀吧。”
父親答應給爺爺上完墳,立即進城辦這件事。
給爺爺上墳的想法幾乎年年都有,可經常腳大鞋小,難以成行,今年家裏遇了這樣的喜事,說什麼也該去一趟了,何況章第中已經十八歲了,還從來沒祭掃過爺爺的墳墓。
祭爺爺的文字也寫好了,隻空下日期,等待行程確定就填進去。從奶奶墳上回到三伯家,父輩們掐著指頭計算商量,決定後天就動身。大伯和二伯年事已高,兒女分家的分家,沒分家的也獨當一麵了,農事上勉強撒開了手,都想趁機去“看看”爺爺;父親理所當然不能缺席;隻有三伯,家裏地裏就他一個壯勞力,實在沒辦法分身。三伯跟奶奶一起生活的時間最久,耳濡目染,對爺爺的思念更強烈更細膩,可是想去墳前跪一跪都不能如願,心裏未免空落落的。父親為了寬慰三伯,說從明年起,他不打算種承包地了,農活上能幫幫三伯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