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籠罩(1)(1 / 3)

仗似乎打完了,戰地醫院的情形在此時顯得比戰場更為殘酷恐怖,擔架一排排擺在那裏,上麵躺著從戰場上抬下來的、殘缺不全的士兵。他們有些已經死了,有些還活著。蒼蠅戰群結隊地飛來飛去,降到那些流著血的殘肢斷臂上,落在那些槍傷刀傷處,以及那些死屍上。烏鴉在天空盤旋,並不時有一群降下來,啄食地上的腐血和爛肉。

我在這裏已躺了一整天,但還沒有輪到給我做手術。軍醫們在來回奔跑,一個擔架一個擔架地查看,顯得十分匆忙。鑷子、鋸、針、線、手術刀在他們手中揮舞著,鋸掉大腿,縫合刀傷,把流出來的腸子塞進肚子裏,給創口塞上藥棉,像縫補棉絮一樣把創傷累累的軀體縫合好……

腥臭氣愈來愈濃。

那些死屍雖然埋得很深,但濃烈的屍臭仍從大地裏冒出來。一些鋸掉的殘腿斷臂和挖掉的腐肉,還有沾滿膿血的繃帶、紗布扔得到處都是,到後來屋麵的蒼蠅已越來越多,黑壓壓地像黑綠色的雲。烏鴉已遮蔽了天上的陽光,它們的叫聲像澎湃的汙濁浪潮拍擊著整個世界。

我的雙臂炸斷了,身上也不知飛進了多少彈片,鮮血在身上結了一層厚厚的血痂。軍衣也因為染浸了鮮血而變得像鐵甲一樣硬。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因為房子裏擺不下那麼多擔架,我和很多傷員都擺在外麵。幾隻烏鴉一直守候在我身邊,我已無力趕走它們。

就在我奄奄一息的第二天下午,才終於被抬上了手術台。軍醫們把我的兩支殘臂齊根鋸掉後,順手甩到了那黑血斑斑的土地上。

我不知道自己過了多久才醒來。鴉群即使夜晚也沒有散去。但我仍看到了鴉群深處的明月和繁星。我想起了遙遠的故鄉,想起了日高山脈的莽莽林海,陣陣鬆濤。我突然覺得自己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既沒有憂傷,也沒有懷念,心中不禁充滿了悲哀。

他們雖然對士兵極力隱瞞著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但我們仍然知道了。每天都有效忠天皇的官兵麵朝東方,切腹自殺。對這些用武士道培養起來的軍人來說,沒有什麼能比戰敗投降更為恥辱的了。

曾不可一世的一一〇師團此時已元氣大傷,頹敗之氣籠罩了全軍,師團長板村中將現在是要想法將殘部盡快撤往沿海。他還不想交繳,他必須用自己的力量保障自己撤離內地。

他命令軍醫馬上斃殺傷員,這是日本人基於古老的武士道精神為戰場製定的準則之一。那就是如果必須從一個地區撤退,負責治療的軍醫就可以把傷病員開槍打死或交給傷病員一枚手榴彈讓其自殺。病員在他們眼裏好比是“損壞了的武器”——不再是一個“完人”,因此可以隨意處置。

美代沉著臉,從第四號病床起,依次開著槍。那些剛包紮縫補好的士兵有些呻吟著,有些一聲不吭,安靜地死了。

最後,她來到了我的擔架前,我看見她的槍口還冒著淡淡的藍煙。

“美……代,執行你的任務吧!”我的聲音平靜而又虛弱。

美代舉槍的手顫抖著,然後無力地垂了下去。

“開……槍吧!”

她的眼裏滿是淚水。

“我已這個樣子,你……一定要幫助我。”

她槍口的藍煙已經消散,其他護士正在催她快去集合。

“給我一個手榴彈,把它放在……放在我的嘴邊”。

美代把一枚手榴彈放在我的枕頭邊,看了我一眼,擦幹眼淚,轉身走了。

野戰醫院的槍聲停了。隻聽見鮮血“嘀嘀噠噠”落在地上的聲音。軍醫們出去後,鴉群、蒼蠅以及那些狂吠著的野狗便從門窗裏湧了進來。滴血的聲音被烏鴉的聒噪、蒼蠅的嗡咽,野狗的吠叫淹沒得一幹二淨。

阪村中將丟下上千具死屍,帶領部隊倉惶撤退了。他騎在馬上,回首望了望無邊無際的平原,很不甘心地長歎了一聲。

我在心裏想了想自己的母親和姐姐,想起了已隨部隊撤離的美代。然後,我用嘴去夠手榴彈的拉環,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咬在了嘴裏。

但手榴彈並沒有爆炸。現在,我才知道這是美代有意留給我的一枚臭彈。我在心裏絕望地說:“美代,你是不想我死,可我這個樣子,又怎麼可能活下去。我已失去了雙手,我還能有什麼用呢?你應該幫助我……”

美代是我1941年在山西戰場認識的,當時,我們聯隊中了八路軍的埋伏,我在戰鬥中負了傷,是美代給我做的手術。從交談中,他知道她家住大阪,在東京醫科大學讀大學三年級時被強征入伍,派到中日戰場的一一〇師團當了一名護士。她那時剛來不久,身上的學生味與軍人味混在一起,透出一種文明與野蠻的氣息,這兩種東西同時存在於一個清麗的女子身上,加之她的眼神又總是那麼憂鬱,使她有一種特殊的魅力。我不得不承認,當我第一眼看到她時,我就非常喜歡她。我不敢奢望愛情。殘酷的現實告訴我,戰爭中的愛情像戰爭撕碎其它事物一樣,總會被它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