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出院的前一天清晨,美代忽然問我:“清水君,你有女友嗎?”
我看了看美代,說:“我愛過一個姑娘,是中學的一個同學——我還沒有來得及向她表達我的愛意,被被征入伍了,當時我才十六歲,哦,她叫純子。來到這裏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我差點沒有抑製住自己的淚水。但我很快恢複了作為一個軍人的常態。
美代沉默了良久,說:“早知這樣,我不該問的。戰爭摧毀了一切。”
彼此都不知說什麼好了。半天,我才遲疑地問:“美代,一定有愛你的人吧?”
美代點點頭,憂鬱地說:“是的,他是個詩人,一直從事反戰活動,在我被征入伍的前一年,也即1940年,他被關進了監獄,不久,就被押到馬來西亞從事苦力,從此音訊全無,不知是不是還活著。”
“美代……”我想安慰她,但不知該說些什麼。我衝動地抓住了她的手,我希望她內心深處的痛苦能通過相握的手傳遞給我。我覺得她的手像冰一樣冷。我痛苦地說:“我有時也覺得我們是在做一場惡夢……似乎誰也醒不來,人們都在為惡夢而迷狂。”
美代抽回她的手,她憂鬱地望了我一眼,說:“因為戰爭,愛已經沒有了,這太重的血腥,隻會窒息愛。”
我低垂了眼瞼,我的眼前頓時出現了幻覺。我看到變黑了的血水翻卷著黑色的浪,向青色的大地席卷而去,它所經過的地方,什麼都沒有了,隻有裸露的、變得貧瘠的、隻有沙礫和石頭的荒原。我什麼也說不出,隻覺得陣陣暈眩。
“明天我來送你。”美代見有人朝病房走來,匆匆地說完,便出去了。
我重新躺好,回想著與美代的交談。我想,如果沒有戰爭,我會不顧一切地去追求她。我一夜沒有睡著。我從來沒有對自己所參加的戰爭產生過那麼深刻的懷疑。
天剛亮,我便離開了醫院,我突然害怕美代來送我,但我又害怕她隻能看到一張空空的病床。我覺得自己的心忽然空蕩蕩的。
幾年過去了,雖然我們仍在同一師團,但我再也沒有見到美代了,我常常想念起她,很多時候我會胡思亂想,想她也許已經被不長眼的炮彈炸死了,或者調到了別的戰場。當我最後在這裏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時,我怎麼也不相信自己的眼晴。
她自然知道皇軍大勢已去,這次與中國軍隊的會戰隻不過是殘延苟喘而已。對於這些傷病員,治與不治都難免一死,搶救包紮一下,隻不過是給沒有負傷的軍人們看看,展示一下所謂的道義而已,因為不可避免的撤退是不可能帶上他們的。
正在為我包紮的美代,看我蘇醒過來,欣喜地說:“你終於醒過來了。”我本來想說:“神靈保佑,讓我們再次相見。”因為還有其它醫護人員在,我沒有說出來,手術後的虛弱也使我沒有力氣說出這句話來。我自然懂得一個沒有雙臂的士兵極有可能麵臨的結局。我的臉上血跡斑斑,但我還是盡力透出一絲笑來,回報美代。
美代沒日沒夜地包紮救治傷兵,顯得很憔悴。但這期間,她還是想辦法來看了我幾回。我的身體在緩慢地恢複。美代每次都是靜靜地注視著我,她很少說話,她臉上的憂鬱更深。
“沒想還能……見到你……”我用虛弱的聲音說。
“你就從沒想過要來見我。”
“……不停地打仗,不停地……打,我很想……見到你,我……成天胡思亂想,我以為你……已為天皇盡忠,以為你已調到……其他地方,我……曾希望……自己負了傷,好讓你救治,沒想……真傷了,沒想真……見到了你。這幾年,你還好吧……?”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這樣的境況裏,誰又能好到哪裏去呢?”
“你總還是完好的,這就行了,仗打完了,回到故鄉,成個家,過寧靜的日子。”
“肉體確實是完好的,可靈魂早已粉碎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寧靜的日子。”
“也許……會有的。”
“但願吧……”美代說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三
亂哄哄的有人向我走來。是中國人來掩埋屍體了。烏鴉被驚飛了,成群成群地飛上了天,鴉噪震耳欲聾,吃紅了眼的野狗狂吠著四處亂竄。我忙閉上眼睛,我想讓那些中國人把我和那些死屍一起埋了。但那些中國人總是先伏在死者身上聽聽心跳不跳,是不是仍有氣後才往那大坑裏扔。他們有些是遊擊隊員,有些是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