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才知道,在這莽莽高原之上,是不能亂激動的。在這裏,你必須屈從於它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心平氣和地生活。
5
強勁的風一大早就開始刮,到天黑時才安靜了,好像是因為圓月即將出來的緣故。風止後,揚起的雪重歸於大地,被寒冷凝結在一起。天地空明,纖塵不染,似乎可以看到樂土仙境。
那輪月亮白天就已靜靜地待在半空,專等太陽落下後放出自己的清輝。夜幕降臨後,它在天空露出了自己的麵容。它那麼大,那麼圓,離淩五鬥那麼近,好像是這高原特有的一輪。那些沉睡、凝固了的群山被那一輪聖潔的月亮重新喚醒了。他感到群山在緩緩移動,輕輕搖擺,最後旋轉、騰挪、彎腰、舒臂,笨拙地舞蹈起來,還一邊舞蹈,一邊輕聲歌唱著。
那是宇宙唯一的聲音嗎?
月光之中,一切都顯得那麼真摯。
它如同跨越了一切界限的史詩,如同超脫了一切塵世藩籬的天籟之音。而這,又似乎隻有在氧氣隻有內地一半,孤身獨影地站在這個星球的肩頭才可以聽見。
——是的,距此三百裏處,才有一個孤獨的連隊,九百裏外,才有一座簡陋的小城,塵世猛然間隔得那麼遙遠,遠得像另一個星球。
這很有質感的月光,使淩五鬥不願回到哨卡裏去。他如同一尾魚,暢遊在一部激昂的交響樂中——又感覺自己在飛,如一隻鷹,直上雲霄,衝破長空,蕩散浮雲。
月色的美麗和大山的神奇灌醉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回到哨卡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入睡的。隻記得那晚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抱著一輪晶瑩剔透的明月在群山間飛奔,跑著跑著,突然聽到一聲槍響,那槍穿透了他,他沒感覺到痛,隻看見血噴了出來,把懷中的月亮染紅了。他回過頭去,看見一群人在追他,他們紅發赤麵,穿著紅色的長袍。然後,染血的月亮像一個盤子一樣,在他懷裏破碎了。他的心隨之碎裂,他非常傷心。當他抬起頭來,他看見父親騎著一匹紅馬,站在不遠處的雪山上,他感覺父親離他很近,但看不清父親的麵容。父親在注視他,目光嚴厲,帶著責備。淩五鬥大聲喊爸,但父親好像聽不見,淩五鬥向父親跑去,但他的腳陷在積雪裏,怎麼也拔不出來,他眼看著父親漸漸模糊,與積雪相溶。
這夢時空混亂,令人傷感,但它是淩五鬥上哨卡以來做的第一個比較完整、清晰的夢,加之他在這裏夢到了父親,所以他很是珍惜,一遍遍回味,生怕忘卻。
淩五鬥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的麵。但他知道父親是為了解放這高聳在西邊的白色群山而犧牲的。當時,他是先遣連的連長。
這白山如地球上一麵寒意淩冽的牆,如此高拔。“爸,我到了白山,這裏多像我夢裏常常出現的地方啊,連你背後的雪峰都一樣。”他心裏十分難過,一行熱淚禁不住流下,一出眼眶便變得冰涼。
從那晚到現在,淩五鬥除了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外,幾乎沒有去思考別的。他被一種類似詩歌一樣的情緒拍擊著。這裏的生活本就是詩歌,擊中並迷醉了他的靈魂。他堅信,駐守在這裏肯定是有價值的。
他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認真地記錄著觀察日記,每天準時向連隊彙報。一有空閑,就擦拭自己的武器,進行體能訓練,演習一些基本戰術。他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蠻充實的。
但不知為什麼,他今天想起了連隊,想起了家鄉和親人。他們像疾風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從他頭腦中掠過,他擔心自己的身心已在不知覺中感覺到了可怕的孤獨。
6
今天上午,群山一片寧靜,太陽對這裏的寒冷無能為力,但它的光輝仍舊照耀出了一個明亮的世界。早飯後,淩五鬥吃了點薺菜罐頭和壓縮幹糧,正用戰備鍬平整哨所前的土坪,忽然,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嘯聲從遠方傳來。淩五鬥一聽,知道風又要發狂了。
六號哨卡地處風口,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刮著八級以上的大風。一刮風,那些砂石和不知積了多少年的雪就會被風鏟起,鋪天蓋地而來。這時,你得盡快找個避風的地方躲起來,幾年前在這裏守卡的陳玉清就是由於沒有躲得及,被一塊讓風刮起的拳頭大的石頭擊中腦袋,搶救不及而死亡的。那風把人掀翻、按倒、刮進雪溝裏,更是常有的事。
風聲由北而來,吼叫聲如山洪暴發。太陽一下子被風抹去了,群山頓時陷入昏暗之中。被風卷起的積雪和砂石如同一群狂暴的褐色猛禽,張牙舞爪地向哨卡撲來。為了防止瞭望孔的玻璃被飛石砸爛,淩五鬥趕緊用水泥磚把它蓋住,然後衝進哨卡躲起來。隨後,他聽見了被風刮起的卵石“乒乒乓乓”擊打哨卡的聲音,泥沙和冰雪傾泄在哨卡上的“沙沙”之聲。這風一直刮到下午才停。待天黑定,風又起了,似乎比白天更甚,在黑夜中越刮越猛,如數萬隻餓狼的淒厲嗥叫,讓人感到越來越恐怖。淩五鬥感到這哨卡似乎也時時有被風拔掉的危險,它如同一葉被驚濤駭浪肆意顛覆的舢板,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如同厚重的鋼錠從四麵八方砸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