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在搖晃,哨卡像一枚風中大樹上的被廢棄的鳥巢,隨時都有可能被刮落,掉到地上。馬燈晃動著,橘紅色的燈光在哨卡裏晃動。
淩五鬥看著自己牆上的、隨著燈光晃動的影子——他默坐在那裏,槍靠在他的臉上。他把頭稍稍仰了仰,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他想起了生存和死亡,它們似乎閃耀著同樣的光芒,如同墳頭上盛開的花朵以及土地裏掩埋的人,它們構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
爐火已經熄滅。寒冷從四壁滲進來,濕而黏,如發臭變質的水。
整個世界都在搖晃,都在咆哮。
淩五鬥心中莫名其妙地飄過一陣悲傷。它像秋天裏池水的波紋,一圈圈在心中擴散開來,留下一絲飄浮的隱痛的痕跡,然後消失了。
他想,這個世界如此強大,自己如此微小,他想睡著,把自己置身於這個世界之外。“我必須得入睡了。”但是他的思緒卻穿過外麵的大風去了很遠的地方——那由金色和綠色主宰的、興亡皆苦的鄉村——那所謂的鄉村的寧靜,正是苦難沉澱的結果。
已經零零星星下了好幾場雪,雪線已逼向遠方,淩五鬥希望下一場雪會把整個世界籠罩起來,他希望這一天馬上到來。他盼望下雪,那飄揚的每一朵雪花都是一個生命,它們是舞蹈著的,毫無秩序,充滿活力。到時,整個世界都會換上新的容顏:潔白、純淨。那時,即使無月無星的夜晚也不會全是黑暗的,雪光將把世界照耀得格外明亮。
7
今天一早醒來時,外麵傳來了“唰唰唰”的聲音,淩五鬥知道自己期盼中的大雪終於落下。
從今天起,六號哨卡就正式地與外界隔絕了。淩五鬥要下山,山下的人要上來,隻有明年五月開山之後才有可能。這裏已成了汪洋雪海中的一點孤礁。
淩五鬥穿好衣服,準備到外麵去看看,這時,電話鈴響了。這一次的電話是主動響起的,以前大都是他每日彙報情況時打給連隊。
“淩哨長,你好!”是文書的聲音。
“你好!文書,有什麼事嗎?”
“連長昨天帶人去看你了,我想問一下,他到了嗎?”
“連長還沒到,我也沒有接到過他上山的通知。”
“他計劃是去了四號哨卡後,再去你那裏。”
“昨晚這兒已下雪了,現在已封了山。”
“那,他們可能就上不來啦。”
“沒關係,連裏沒事吧?”
“也沒啥大事,就是馮衛東死了。”
“馮衛東死了?哪個馮衛東?”
“連裏還有哪個馮衛東?”
“你可不能開這樣的玩笑!”
“生死這樣的事,我開什麼玩笑?”
“他怎麼死的?”
“他一跳,就死了。”
“一跳……就死了?”
“是的,10月14日那天的大風把通往防區的電話線刮斷了,他跟通信班去查線,他從電杆上下來時,看著隻有一米多高,圖省事,往下一跳,就沒起來了,說是高原猝死。”
“怎麼會這樣啊……?”
“馮衛東犧牲後,指導員向上麵打了報告,看能不能追認為烈士,上麵還沒有批,說今年的名額已經滿了,說上個月邊防二連和六連有兩個害高原肺水腫死去的戰士報上去,上頭都隻批了一個……”
淩五鬥垂下手臂,覺得黑色的話筒異常沉重。
“還有,喂!喂!淩哨長!”
淩五鬥拿起話筒。
“還有,六號哨卡上頭已宣布撤銷,連長已告訴你了吧?”
“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呀,六號哨卡上頭已宣布撤銷了。”
“撤了?不可能吧?”
“你怎麼啦?”
“沒事,我……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