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五鬥覺得自己一下垮掉了。這是一個被雪光映照得多麼白亮的日子。雪下得那麼恣肆、歡暢,不顧一切地往大地上傾倒著,它要把大地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它那麼從容不迫,那麼信心十足,帶著一種戰爭狂式的熱情和自信……
“馮衛東……你隻一跳,一跳……就死了,你他媽的就不知道在這世界屋脊是不能隨便跳的麼?”
淩五鬥走到哨所外麵,風雪如冰冷的、被激怒了的巨蟒,緊緊地纏著他,傾瀉而下的大雪密實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他開始痛恨這綿延不絕的群山,覺得它空有一副龐大的身架,卻沒有任何有意義的內容。“空洞、蒼白、冷血!”他原以為可以一口說出許多貶低它的詞,卻隻想到了三個。
“馮衛東,這場雪,它是為你而下的……”
積雪已可沒膝,淩五鬥向遠方的馮衛東久久默哀。
他的心中流淌著一條嗚咽著往前緩緩流淌的黑色河流,它穿過堆滿積雪的群山,在藍色冰雪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分明。
獰笑著的雪,越堆越厚,似乎也要把他埋葬。
這些天,大雪和大風一直沒有停歇。積雪已封住了哨卡眺望孔和射擊孔,哨卡已埋進雪裏,像被海水淹沒的礁石。
淩五鬥常常記起馮衛東的一切,生命脆弱的現實活生生地擺在麵前,他心中總有揮之不去的悲傷。加之這個哨卡撤銷的事已得到確認,支撐他生命和信念的東西頃刻間全都崩塌了。
他想起了老家樂壩的最漂亮的姑娘袁小蓮。她鮮豔的雙唇不時在他眼前閃耀,如千裏雪原裏一枝獨秀的花朵。然後,它漫延開去,長成好大好大的一片,它們在雪原上生動地開放著,歡快地舒展著柔嫩的花瓣,飄出特有的芬芳。它們開放得那麼廣闊,凡是淩五鬥關於袁小蓮的思緒所到的地方,它們都開放著。一直綿延到她那充滿甜味的、溫暖的氣息裏……
淩五鬥開始感到難以忍受這裏的空寂和荒蕪。但他仍然相信自己一定能戰勝這一切。他覺得,自己應該是為了戰勝它而來的。
8
淩五鬥每天早上八點、中午十二點、晚上十一點半會準時拿起話筒,把“六號哨卡一切正常”的情況報告給連裏,但一聽是他的電話,新上任的通信員汪小朔就會禮貌地對他說,班長,六號哨卡已被撤銷,您不用再向連隊彙報,然後就掛斷了電話。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癡傻地站上半天。其實,他打電話給連裏已成為一種習慣,而更主要的是想聽到人的聲音。好像隻有聽到人聲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他得找各種途徑來證明。但後來,對方隻要一聽是他的電話,不管是誰接的,都會斷然掛斷。好像他的聲音是邪惡之音,聽不得。
除了他第一天到達這裏時看到過一匹狼,他再也沒有看到過別的活物,現在,他對自己那時看到的是不是狼都產生懷疑了。這裏隻有無邊無際的死亡。在每一個白天,他用望遠鏡仔細搜尋著能夠納入他視野的每一寸雪山和每一片天空,希望能發現一隻飛奔的羚羊、一匹踽踽而行的野馬、一隻搏擊雲天的鷹,或者一隻老弱的兔子、一群殘破的烏鴉,幾隻小小的山雀,可是沒有。
沒有活著的東西。
沒有其他生命的參照,他懷疑自己真的活著。
永遠是鉛灰色的天空,永遠是白雪裹覆的山脊,永遠是狂嘯的寒風,永遠是肆虐的狂雪。
有時,淩五鬥希望風來一陣,風卻靜止了;希望雲的飄動,雲卻消散了;希望日頭暖一點,它卻益發地冰涼了。整個空間一片死寂,感覺不出一點動靜,也聽不到一點聲息。
麵對這個由水泥鑄成的挺立在山頂上、半埋在積雪裏的孤獨前哨,已不用懷疑,它現在存在的意義就隻是因為它的孤寂。如今,淩五鬥像一個在無邊無際的驚濤駭浪中駕著無舵小舟、漫無目的地飄蕩在大海上的漁人,被一種漫無邊際的虛空越來越緊地包裹著。他懷疑自己最終會不會成為一隻蛹,看不見孤寂之外的一絲光亮。
在雄奇壯闊的群山中,他連自己作為一星塵埃的重量也感覺不出。在這種遼闊的景象麵前,生命渺小得幾近於無。此時,四麵都是綿延無際的雪海,它一直綿延進灰褐色的煙靄裏。這的確像是波濤洶湧的大海,在很多時候,他的確聽到了它們驚天動地的浪濤聲。他不知為何嚎啕大哭起來。
在強大無比的大自然麵前,淩五鬥覺得自己還沒有真正交手就失敗了。他多想這樣安慰自己:他的哭,隻是麵對強大的大自然的一種感動,而不是因為別的什麼。他想,作為一名身陷此境的人,縱是用這樣一種自欺欺人的方式來安慰自己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害怕風雪,但寒風尖嘯起來,狂雪緊裹著哨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