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母親(5)(1 / 3)

“外國就是外國,多得很呢。前幾年,菡小姐剛剛生下來,三老爺和著舅老爺們到東洋去讀書,到底吃不起苦,住了隻一年就回來了。辮子也剪去了,回來後怕見得人,就在帽子上裝一條假的,好容易才搭得上船。這個叫做日本國,人樣子也同我們差不多,不過穿的衣服不同。還有叫做英國,法國……的,那些人的樣子就不同了,綠眼睛,紅頭發,庚子那年都打到北京城了。皇帝太後都躲到陝西去,不知死了幾多人,他們都用洋槍,一遭就中。現在武陵城裏也有了福音堂,是他們來傳教的,他們不信祖宗菩薩,他們信什麼上帝,耶穌,聽說中國人也有好些信他的了,他們有錢啦,一吃了教就有好處啦。”

“奶奶,說是洋人要拐小孩去挖眼睛配藥?”

“那我就不知道真假,不過我看書上說,他們醫生總是用刀,生一個小瘡,也要割的。”

“我也聽見講過女洋人是不穿褲子的,不知道真不真?”

“哪個看見了麼?除非看見過的才曉得。我隻曉得外國女人是不同的,她們不裹腳,隻纏腰,你沒有看見我們那架座鍾,那上麵的女洋人不是幾多小的腰肢麼。她們也讀書,做許多事,還要參政呢,就是要做官。她們比我們真享福多了。我們就是規矩苦死人,越有錢的人家,做女人越苦。”

“窮的又有窮的苦啦!”

“這也是不錯的……”於是曼貞便舉起眼去望四周,這四周的景色卻用欣欣的顏色來回答了她。於是她覺得不應該說苦,這裏就是一個樂境,她住在這裏好幾年了,從來就不知道,到現在才發現出來,好些古詩,她讀過的就正有著這樣的境界,她從前想慕過的田園生涯,想慕過的清閑淡漠的鄉居,不正是這樣嗎?她雖說窮了,可是總還可以留下這棟屋,和屋前屋後的山和田,她可以躲避過許多應酬,也不會有人來與她交結的,她就和著幺媽,帶起這幾個用人勤勤懇懇的操勞,大致不會缺少什麼的,而且大家都要快樂。她一閑下來的時候,她就教小菡一點字,慢慢嬰兒也大了,她也可以自己教他,生活不是全無希望的,隻要她肯來決定。過去的,讓它過去吧,那並不是可留戀的生活,新的要從新開始,一切的事情,一些人都等著她的。她一定要脫去那件奶奶的袍褂,而穿起一件農婦的,一個能幹的母親的衣服。於是她高興的伸了伸腰,驕傲的望了望晴空,便又朝家裏望了望,意思是說:“好,你們看我吧!”

好些事情都依著幺媽的安排開始了。這老媽常常忙得把稀稀的白頭發都披在額上,常常要找一個石磴來坐一會兒,撚撚她那雙像茄子又像苦瓜的腳。秋蟬,順兒都要幫著她動動。她們也喜歡做一些外邊的事,外邊天氣好,而且現在又少了許多拘束。曼貞的興致也一天好一天,身體也好得多了。可是這時武陵城裏又打發了人來,還帶了一頂轎子來。

“我的確要回去看看的了,唉,日子真快,六個月,七個月了嗬!”她的母親是死了這樣久了。

於是她把許多事都托付了四爺爺,又托了一個小菡的堂伯父,把這個家,這個她剛剛開始參加的一個小小的農家,全權交把了幺媽。而她自己便在一個清晨,帶著小孩們,奶媽,和秋蟬,走了。

剩下幺媽一個人坐在那路口的石磴上,望著轎子去的那方,有一縷淡淡的老年的悲戚陪著她,她替她的女主人想了一下,唉,淒涼得很嗬!她是那麼孤伶,又是那麼應該振作,有兩個小孩都靠在她身上,而她又是那麼軟弱,那麼不知艱苦的。她遠遠的目送著那幾頂轎子,越遠越顯得渺小,越使人有一種飄浮的感觸了。她覺得想同什麼人說一句話就好,可是在她轉回頭時才知道,站在她後麵的幾個用人都走開了,隻有一群新孵的小雞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用嘴在地上刮著,於是她喚了幾聲:

“啄。啄啄……”

小雞們爭著搶到她的麵前了,她愛撫似的說:

“等等吧,我去拿粟米給你們吃!隻是,得還食的嗬,乖乖的替我長大長肥起來呀,她伏天就要回來的。讓我們把什麼都弄好起來嗬!”

於是她站了起來,拐著身軀慢慢的朝裏走去,而小雞們便啾啾的跟在她的腳後邊。

曼貞這時,也正有著一種悲涼的浮世的感覺。她毫無聲息的偎在轎子裏,任轎夫運著她到什麼地方去,她隻凝視著遠方的天際線,或是轉眼即逝的轎旁的景色,悲哀就在感覺中慢慢的深刻了起來,而一種力,大的忍耐的力也在她身上生長起來了。她如果要帶著她的孩子們在這人生的旅途中向前去,就得不怕一切,尤其是不怕沒有伴,沒有幫助,沒有一點同情,這正是最使她傷心,最容易毀傷一個人勇氣的東西嗬!

一路上她都用最大的力量,排遣著自己,支持著自己,把整天混過去了。

到掌燈時,轎子才進了武陵城的北門,這時的街市已經隻有很少的行人,店鋪都歇了市,上了鋪板,關好了門,隻從一些門縫中還透露出一點點燈光。在十字街口一個小酒館裏,還流蕩得有談笑的聲音。又不知在哪家院子裏,正有著一曲《四季相思》從笛孔中吹奏了出來。轎子沒有走好久便在一家掛得有“於太守第”大燈籠的石庫門前,鐺鐺的敲起鐵門上的銅環來。隻報了一聲“姑太太回來了”,於是門裏麵便響起了一陣聲音,大門,二門,在這一陣聲音中打開了。轎子剛走到廳屋,在第三進的屋子中便開始了驚人的龐雜的女人的嚎哭。同時在幾個燈籠,燭台底下,走出來了一個精神飽滿,漂亮的年輕男人。搶快走到轎前,一手就扶住了走出轎來的,然而看去已經快暈倒的曼貞:

“五姐!”

“唉!雲弟!”她已是無力了。大半年的,過去了這一大段時曰,她都在困苦中挨過去了,可是,在這時,她的這個最親的親屬,她的年輕力壯有為的兄弟湧到她眼前時,新的,從來沒有過的軟弱又來到了,她更看出了自己的孤單,須要別人憐憫,於是她痛哭了,哭到什麼都沒有了的境界,她曾盼望過的那種放肆的痛哭,隻有倒在母親懷裏才能有的那種任情的傾瀉,她現在可以什麼都不管了,她要哭,不是倒在母親的懷裏,而是她的死後的靈前。

幾個老媽丫頭扶了她,一群人簇擁著到後麵去了。她的弟媳,於三太太,一個俏美的少婦,接著她時,已經哭得淚人兒似的了。她奔到靈前,便跪下去伏在地上哭了起來。一屋子人,都響應著大哭,孩子們也駭得亂哭了。小菡也爬在地下,揪著她媽的衣服銳聲的哭著。慢慢的才安靜了下來,隻剩著她弟媳一人還在陪著她哭,而雲卿也在勸解了:

“五姐!身體要緊,歇歇吧!勸勸五姐,你不要哭了。”

於是隻剩了她一個人還在哭,熱的手巾,熱的茶,熱的情意,全是恰好的安慰的話語都堆了來,她隻得慢慢的在抽噎中停住了。唉,停了哭泣後的心,才真是寸寸的痛得要命的嗬!

這一晚她都沒有休息,同她的弟弟,弟媳,和一個住在這裏的年老的侄媳,絮絮的談到夜深。她問了許多,聽了許多,又述說了許多。這全是一些不堪聞問,更不堪回憶的情景,於是一邊講一邊又流眼淚,直到打過了三更才睡。在被窩裏還不免一人悄悄的哭了又哭。她一點也不能同她兄弟相比。他是一個有為的,從小就以聰明能幹為人稱道的男子。而她呢,她隻是一個軟弱的女人。他擁有著很豐富的產業,她卻應該賣田還債。她隻比他人一歲,他們小時總在一塊玩,她什麼都不弱於他,但是後來,他讀書了,她隻關在房子裏學繡鞋上的花,他又進了學,她隻能在屏門後羨慕他的榮耀。現在呢,差得更遠了,他有學問,他有思想,他有事業,他的前途無限光明。而她呢,她隻能聽幺媽的話,孵一百個小雞,養一窩小豬,種點花生,還種點南瓜!他的小孩將因為他成為像他那樣,像祖父那樣輝煌的人物。而她的小孩就隻靠在她的小雞身上,這一切都不能再想下去了!她能不怨天尤人?尤其使她不甘服的,就是為什麼她是一個女人,她並不怕苦難,她願從苦難中創出她的世界來,然而,在這個社會,連同大伯子都不準見麵,把腳纏得粽子似的小的女人,即便有衝天的雄心,有什麼用!一切書上,一切的日常習慣上都定下了界限,哪個能突過這界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