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菡。”
“小菡你幾歲?”
於是她舉著她的兩隻小手,一隻手伸出兩個指頭。
大家都笑起來了,於敏芝說道:
“就上學嗎?怕太小一點,樣子是聰明得很。”
“不要緊,橫豎有伴,她表姊表哥都一同去,還不是去麻煩金先生麼?這孩子記性還好,跟著她表姊認得幾十個字了。”
“小菡,你會唱歌不會?”吳文英也趕在前麵牽著她。
“我會。湯伯伯教我。教我唱‘紅豆生南國’。”她張了兩個大眼睛望了一忽兒,不知道映在她小眼裏的是吳文英的年輕的美臉,還是另一張,睡在煙燈旁打皺的臉兒。她忽然又像醒了似的,特別高興的飛似的跑到前麵去,咿咿的唱著“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她那和尚領的夏布短褂,藍布上挑了許多小白花的衣褲,在那活潑的四肢舞動上,更覺得她的天真的歡愉。吳文英的嫂嫂想道:“要是他看見了這孩子,一定喜歡得很的。”她的確希望有一個孩子,因為她丈夫是非常愛小孩的。
於三太太也喊人把珠兒和玉兒姐弟引來了。真是出色的三個漂亮孩子,樓梯坎子似的。穿一式一樣的東洋花布操衣,一邊有一個小口袋,一式的黑洋緞朝鞋,都有著他們母親的明眸和小嘴,也都學會了他們父親的軒然氣概。小的兩個還沒有蓄頭。珠兒已經把前麵左右三個小發辮總歸在後麵,編成一個大辮垂在背心裏。結辮的繩都是五顏六色的花線,四周都蓄得有一排劉海。雖說小小年紀,倒很懂得一點應酬,而且在丫頭麵前,也會擺出小姐的架子,迎春和小蘭,有時也會被她打幾下的。
她們混在人人中玩了一會,得了許多果子,得了許多讚美的話語,把於三太太樂得更笑了。後來才喊丫頭們把她們引開去。小菡隻想再多留一刻兒,也不準。小菡從小便同幺媽湯伯伯們玩慣了的,她常常喜歡聽人人說話。媽不準她的時候,隻消給一點臉色她看,她便懂得那意思,而且寂寞的伏在秋蟬的手膀上,隨秋蟬把她帶到什麼地方。秋蟬是懂得她的,也最愛她,自從到武陵更覺得愛她,秋蟬拿兩個大桃子給她,騙她說:
“前邊有打鼓鼓的,我們前邊去,我們擺家家年,看玉哥哥要偷我們洋囡囡了。……”小菡總有大半天不會做聲,不吵也不笑。在這種時候,秋蟬就更愛她,常常索性兩人躲在房裏,不同那些孩子去玩,她為她講點故事,她便靠在她身上靜靜的聽,張著兩個眼睛望著她,她一停了,她就要哼著說:“講下去呀!以後呢,那個蠢小孩怎麼樣了?”
曼貞和於三太太留著她們吃了酒飯,才打發轎子送她們回去。過幾天吳鼎光家裏回請她們。金先生也請了曼貞,很願同曼貞做一個朋友。連於敏芝也借她哥哥家請了一次客。又多認識了好些新朋友,都是預備進學堂的,全是將來的同學,多新鮮的一些名字!
武陵的夏天是不舒服的,可是今年倒也不覺得怎樣熱,因為總有新鮮的事忙著。來的客人沒有一個不讚美於三太太賢惠能幹,沒有一個人不誇她美麗,於是她便更出落得美麗,和更做得賢惠了。曼貞雖不免要同許多人應酬著,可是也不忘她心裏所收藏的茹苦的決心。每天清晨,便起來了,這時屋子裏還沒有一點聲響,從窗子外邊有一絲風吹來,還帶一點點夜來露水的涼意。天上滿映著紅霞,預告著有一輪火似的紅曰就要升起來了。冥冥的空中,無底的,像又有些什麼東西的,使人望得有些虛浮的感覺,好像嫌自己笨大,又嫌自己矮小。簷邊又張上一張新的蛛網了,這小東西真勤快,每天三喜都用竹竿子把它挑去,可是每天夜晚它總又重新布一麵,那上麵一定粘著好些小蟲。卷簾的繩子上,也歇得有兩個蒼蠅。她不喊醒丫頭們,在窗子邊站了一忽兒便坐在桌邊了。桌子當中安放著一個羅鈿大鏡盒,可是她卻懶得梳妝,把它推到一邊,而從屜子裏拿出那本大帖來。硯池裏裝得有昨夜磨好的墨汁,於是她聚精會神的臨著。她進步得很快,的確已經寫得好多了。老媽子們這時大約起來了,有一些開門的聲音,輕聲在打掃。奶媽還抱著嬰兒睡在側床上。小菡已經在後房裏叫秋蟬。這個孩子總不肯多睡,一早就叫了起來。曼貞也不理會這些,一口氣寫了三張九宮格,直到手腕有點酸痛,才丟開筆,於是秋蟬便帶著小菡到前邊屋裏來。小菡一走進來便喊“媽”,她手裏拿了幾條沙仁糕,隻穿一件舊汗衫,鞋頭上包的半截白布,髒得很厲害了。於是她想著她的一些家產,鄉裏大約還可以找一點布替小菡做衣,但在武陵城裏卻隻好買了新做。她又計算了一下,她自己得添兩件新衣,新鞋,除了繳學費之外,總還得留一點錢買東西。秋蟬捧了洗臉水進來,秋蟬也沒有帶秋天的衣服來。她吩咐道:“你沒有事的時候,照應一下小菡吧,你看她的鞋髒得那樣了,也不替她換塊布……”她一邊便走到床後頭,在一個小箱子裏取出了一對金絲疊的釵頭鳳,這是她陪嫁的東西,她一共也隻用過三四次。她想這個東西怕沒有什麼用處了。她把這一對東西交把了雲卿。在這天晚上,雲卿帶回了五十串小錢給她,都是一式的李元亨布莊的票子,她有這些錢,又是高興,又是難過。
寫字的事還不很難,因為預備考,她又在家裏學著做了兩篇文章。她在父親的書樓上找了幾部《四書》,《史記》之類的東西,成天用心的讀著。雲卿替她找了幾本時文。她一有不懂的地方,便翻《康熙字典》,或者問雲卿。於三太太常常笑著同她說:“你不要變成書呆子了。”
更使她難過的,還是那一雙腳,剛剛把腳布剪短,下地時多痛,包鬆了也痛。但是她總希望她的腳可以趕快大一點,便忍著。夜晚赤著腳隻穿一雙襪子睡,白天也隻鬆鬆地包著五六尺布,有時痛得不敢下地,同剛剛裹腳時一樣的疼。她怕到了學堂要走路,便總是站的時候多一些,屋前屋後轉一趟。於三太太不十分同意,她同她說:
“像金先生,於敏芝那些腳到底難看。你看於敏芝,她一走路,老是翻開裙門,現在上海那些地方也許時興大腳了,不過我們這裏總還沒有興,我看要大還容易,假若後來又興小,可就不容易了。你看吳鼎光太太也不放腳,她俏還俏,就是高了一點,皮色也差一點,你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