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母親(6)(1 / 3)

“吳家請客。你們二哥也在那裏,兩年沒見著他,他更養得好了。學問也長進得不少,還是外邊跑跑的好。”

“所以他又要出去,家裏總蹲不住,他要出去,我們嬸子怕要跟著,他們甜蜜兒似的。”

“怕不出去了。今天王宗仁請你們嬸子做保姆,我聽著你們二哥答應了,過幾天就會送聘書去的。”

“是的,她在上海進了一年多學堂,腳也放了,頭上不戴花不戴鈿,衣衫樣子也是上海派兒,好瞧不起人。”

“論先前她還在大姑媽麵前問字呢,進了一年多學堂,未必就有什麼了不起,果真比大姑媽強哪點兒?論讀書,怕還差三姑媽遠了;不講當初替三姑爹教學生,還不知替改過多少卷子,楊大太太拿了她倆做的一本詩,給她翰林哥哥看了,他還讚好,說是真才女。她還教書,那我們姑媽們不都是女先生麼?”大侄少奶奶趕著逞嘴。

“你哪裏懂得?現在另是一個派兒了。文章都變了樣子,我們這位二老爺還說他哥哥的文章不通,可是他哥哥總是個舉人。我們弟媳婦你說她學了一些什麼,左不過是哼哼唱唱,用一根針兩根針織小孩帽子,什麼袖籠,一點粗針線,差繡花品金遠了,可是這是新樣兒呀!三舅媽!不怕你那一手好針線,卻隻能等珠兒大了教教她。還有你那一肚皮鼓詞兒,唱得再好些,隻好放在肚裏爛掉,拿不上正經台麵。現在時興的是什麼烏鴉烏鴉對我叫”。我看我們倒也罷了,左右也跑不到什麼頂兒尖兒上去,就是隻怕有許多爺們要跟著風浪走下坡路呢。我們後屋住的章家兩父子,哪一天不把現在這些年輕人罵幾句。雲弟!你當然也是‘新學’,到底有些什麼不同?”

雲卿隻好陪著她們笑,把話題又搭在別的地方去了。

可是曼貞自從這天談話之後,心裏就總像有個什麼東西梗著,許多問題得不到解決,不好意思拿出來商量,她實在有點心動,她從小便羨慕她的弟兄,她是不願意隻躲在裏屋過一生的。她看過幾本從外國翻譯來的小說,她不知有多麼羨慕她們。你看,像程家二嫂,往外邊跑了一趟,進過學堂,她現在就也是先生了。她當然懂得許多她不懂的,她又可以自立不求人。她也隻比自己小了幾歲……不過,自己到底是三十歲的人了。而且,別人是有著懂新學的丈夫作主的。自己哪裏能夠打比?江家是什麼樣的人家,學堂裏總是好歹不齊,江家的少爺們,也隻準在書房裏讀書,哪裏輪到她一個做媳婦的夾著書包上學?就是準了也不知道學得會學不會。她把這些都悶著,一個人天天心裏打著算盤。過了幾天,程家忽然來了請帖,帖尾上隻寫著“程本於”她們就都猜定是他們二嫂子從娘家回來了,大姑奶奶替她接風請幾個姊妹陪著玩玩。差來的人說,請的人不多,都是幾個常來往的太太們,一定要請這邊舅太太,姑太太過去坐坐。到了那天,於三太太因為家裏事情多,大侄少奶奶又到前街的叔叔家去了,沒有去。曼貞卻非常高興這一個小小宴會,因為她很急的想看一看這要做先生了的人。她辦了四盒點心。換了一件品藍軟縐的夾衫,四周都是滾黑邊,壓銀道兒。倒袖也是一式。係的是百褶黑湖縐裙,裙的填心上也釘著銀絲邊。穿一雙藍紗鎖口的白綾平底鞋。頭上紮了一條白絨線,一式兒插著幾根琺瑯的銀簪,一枝鸚鵡摘桃的琺瑯壓鬂花。倒也素素淨淨大大方方。

這天程家雖說隻請了十來個女客,卻熱熱鬧鬧早都到齊了。都是穿的時樣衣服,什麼四季花緞,十樣錦緞,鑲花邊兒,品金邊兒,真是五顏六色。頭上的金珠寶石,顫蓬蓬的京花,還有手上戴的,躲在裙裏邊的各色繡花鑲花的精致的小鞋,分不清誰好誰歹,誰美誰醜,隻有曼貞,因為是守節的寡婦,才打扮得那麼一副淡雅裝束。卻誰知這位程家二嫂子才真特別:幹幹淨淨一副臉兒,脂粉不施。頭上也光溜溜的,隻一根金簪子綰著發髻,耳環戒指都不戴。穿一件灰綢夾衫,滾一道窄邊,袖口小了好些,正身也短些。大褶黑裙係得高高的,腳全露在外邊,放大了好些,光麵元色閃緞鞋,連白襪子也看見了。大家都同她說客氣話,恭維她,問長問短,心上卻安著一個心思:“難看死了!”

後來有個姓李的太太就問道:

“二嫂子!你從大地方來,見的世麵多,講一點我們聽聽,長長眼界,隻聽說上海是繁華世界,洋場世界,三教九流,大商大賈,到底熱鬧到一個什麼樣兒?那裏的小姐太太們說是打扮得千奇百怪,好看得很呢。像你們女學堂裏,大家在一塊,倒也好玩,大約都像你這樣兒穿戴?”

她們雖說並不真的怎樣看得起她,而她還是老老實實的答應她們。隻是不知誰又尖著聲音說了:

“什麼二嫂子,得改口了,聘書上都寫的是金先生瓊,以後要叫金先生了!”

“對了!我們都叫她金先生吧!”

真的從此以後她都被人叫著金先生。

曼貞便也說道:

“在外邊跑跑總是好的。不講別的,天地邊兒也大點。我們才真是井底之蛙,懂得什麼?你們進學堂,讀的書很多吧?說省裏也有女學堂,大約全是年輕人,像我們這樣年紀,怕就要成笑話了。”

於是金先生趕忙笑著說道:

“哪裏,要是五姐進學堂,真不嫌遲,別人四十歲的人還有呢。學堂裏科目是很多的,國文,修身,地理,曆史,總有十幾門,不過也並不難,你一學就會懂得的。”

“啊喲!駭死人了,一來就十幾樣,從前男人們讀書倒容易得多。這個什麼學堂,一輩子我也弄不來的。”另一個太太插嘴說。

“我想這些倒也算了,昨天聽舍弟說,還要上操,跑,這才是難事,莫講怕羞,隻這雙腳也就要命了!”

“那也不難,隻消你肯放,慢慢的把裹腳鬆開剪短,自自然然就大了。像五姐現在灑脫,沒有家事,住在家裏也悶得很,不如進了學堂一來有事,二來有伴,混混還好點!”金先生又鼓動她。

“五姐也想進學堂了。五姐!你就進了吧,讀兩年書,不又是先生了麼!”

“先生倒不想做,隻想多讀點書,學得一門本事。”

講講笑笑天晚了,酒席一散,便陸續辭了回去。曼貞正要走時,她大姐便止住道:

“急什麼?你後頭走吧!我多派一個人跟轎好了。”

客人都走完了的時候,金先生又把曼貞和另外一個剛上頭的大姑娘留到她房裏去吃茶。大姑太太也在那裏陪著。於是金先生說道:

“五姐,不是我勸你,你總也有點想吧,這位吳家幺妹下半年也準定上學了。他哥哥吳鼎光先生很開通,說連她嫂嫂也要一道去,她嫂嫂隻小你兩三歲,你怕什麼?”

“不瞞你們,老早就想得很了,怕不成,不敢講出來,又不懂得到底是一回什麼事,現在倒要問問你們。”

於是她們三人又談了半天,越談越有勁,大姑太太是不讚成她妹子的,不過不好當麵反對,隻說了一句冷話兒:

“做不到的事,還是不想的好。她一個年輕寡婦,江家哪裏肯放她出來跑?究竟五妹也該圖個好名……”

曼貞聽到這話,像刀絞一般,卻沒有什麼好說,她並不怨恨她大姐,實際上的確這樣,她要進學堂,是沒有什麼希望的。

天氣一天天的熱起來,城裏沒有什麼地方好走,除了替孩子們做做鞋子就沒有什麼好消遣的了。於是曼貞就代替了於三太太,每天上午把四個孩子弄在一塊,教他們認一點字,又為他們講一點故事。珠兒已經很會聽故事了,便是姑媽不講的時候,也嬲著她講,這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她一聽會了故事,總能很清楚的複述出來。她非常喜歡認字。一見了人便要矜誇的說:“下半年我就要上學了,爹說等我大了就要留洋,爹喜歡我,不喜歡玉弟,仲弟……”她的確是一個被寵愛的孩子,曼貞也非常喜歡她,也感覺到有一種不可想象的光明在她的前途,那些新的生活的燦爛,是她們這老一輩的人做夢也夢不到的了。但是她更愛她的小菡,因為她可憐小菡,小菡的命運離她表姊的太遠了。小菡是一個沒有父親的窮小孩,她隻能在經濟的可能範圍裏讀一點兒書,等著嫁了人,也許做一個不愁衣食的太太,也許像她的母親一樣,也許還壞些,她不大敢想孩子們的將來,她怕有許多更壞的境遇等著他們,因為她對眼前的生活就沒有把握。可是小菡卻一點也不懂,雖說常常被表哥表弟們欺負得哭,連秋蟬都氣得躲在房裏罵,她還是比在鄉下時更高興,因為這裏鬧熱,有伴,表哥雖說打了她,她被秋蟬拖到後房裏,不準她出來玩,但是隻消一刻兒,表哥又會拿了玩具或是糕點來找她。她又從表兄弟們那裏學會了一些歌,她也教了他們一些。她跟著他們在媽那裏認字,聽故事,她跟著他們,讓迎春秋蟬帶著,溜到後花園裏去玩,采一些花,又揉碎了,捉幾個蝴蝶,又讓它們飛了,又揀一些石子,堆成小屋,又看看缸裏養的小金魚,表哥伸手去捉,他把一條弄得快死了,迎春罵了表哥,還悄悄的打了他,吃晚飯的時候,表姐告了舅媽,迎春就挨了打。迎春背地裏罵表姐,秋蟬也幫著罵,小菡覺得這些都有趣。媽又更愛她一些,有幾次她看見表弟被抱在舅媽身上,她要媽也抱抱她,媽就真的讓她在膝頭上坐了一會兒。她是真的高興了。隻是她總還有一點兒掛牽那美好的靈靈溪。因為她常常會忽然的同媽或是同秋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