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捉蟲蟲,蟲蟲要吃菜菜吧?”或是:
“鵝鵝睡了沒有?”
有時聽到別人講起家時,她竟熱烈的央求她媽:
“媽媽!回家去呀!那裏有雀雀,有風,有牛吃草。”
不僅在這個小小的腦中,不能忘去靈靈溪,就是秋蟬,在城裏也住厭了,她覺得在這裏做客,真拘束得很,她從前討嫌幺媽一張碎米似的嘴,現在卻念起她來。她常常悄悄的同奶媽談道:
“猜我們的那些雞好大了?幺老媽一定忙不過來。奶媽,好落順兒在家裏享福,他一定跑到什麼地方野去了!”
奶媽也喜歡談鄉裏的一些事:
“今年的雨水好,伏天有幾個人太陽就更好,真是我們都是靠天吃飯,我老板不曉得怎樣了,信也聽不到一個,伢兒也不曉得乖不乖?”
“奶奶答應幺老媽回鄉下歇伏的,不曉得怎麼還不說動身?鄉下夜晚多好玩,滿天都是星,遠遠近近全是蟲叫,還有那呱呱的蛙兒,嘿,真好玩,想也想不完……”
正好這時幺媽卻從鄉下請了一個人來問候她奶奶來了,是住在墳園的張大福的老子,還挑了一擔雜七雜八的送這邊舅太太的東西。把一個秋蟬喜歡得了不得,背著人悄悄跑到後院去找著張老爹,又不知怎樣說才好,隻問道:
“你到過我們家裏麼?幺老媽好吧?我們家裏養的那些東西都好不好?稻長得什麼樣子了?我們奶奶同你說沒說幾時回去?”
張老爹盤著一根小辮子,用一塊藍布挑花的大手帕抹頭上的汗,坐在一張矮凳上正歇息呢,他一看見秋蟬走了來,便也親熱的說道:
“啊!大姑娘!你好?在城裏住了幾個月,蓄白了呢,快不認得了!”
“呸!人家問你正經話。”
“家裏都好的,幺老媽叮囑接你們回去,她會把屋子收拾幹淨,要用的東西都會安排好。可是剛才奶奶沒有說什麼,我想就得動身了。三老爺的周年不就快到了麼?”
“嘿,真是,還是你們記得,怎麼你們不來轎子接,又不多來幾個人?”
“嗬!姑娘!你隻曉得講,田裏活好放得手的?城裏有的是人,轎行裏莫說我們回去隻幾頂轎,就再加一倍人也叫得出來。還怕沒人抬你回去?”
“喊不到人再好沒有,秋姑娘,你就住在我們這裏,一天來後邊轉一趟兒,到我有了兒子,包上五台山,還願去,張老爹,你看她來城裏一趟,發了好多身了。”王廚子,捋著衣袖從側邊房裏走了出來,涎著臉打量著她。
“呸!不是好東西,告了舅太太,攆了你滾!”秋蟬紅著臉便跑走了。還聽著王廚子的討厭的笑聲,和老爹的聲音:“啊!於大叔,你好,幺老媽問你呢。”老於也拖著煙管走到院子中了。
曼貞並不能忘記靈靈溪的。她想那裏的太陽,那些在太陽裏飛著的蝴蝶蜻蜓,那些在太陽裏蒸發出的草的氣味,泥土的氣味,那些在太陽裏躲在樹葉底下睡覺了的小鳥,靈靈溪裏的小石,在陽光下,閃著五顏六色的花紋,它們唱得更熱鬧了,池子裏的晴空,更顯得清澈,藍得可愛,可是更白得可愛嗬!她更想著幺媽,她在太陽底下,臉兒曬得一定更紅了,額頭上不住的沁出汗來,稀稀的銀發,露出幾根在她的挑花的包頭外,她的那些皺紋,隻畫上一層渾樸,她辛苦的操勞著,可是她快樂,好像她拿著了一個什麼生命的柄,而且她拿得那樣的穩,一點也不放鬆的,她有著一種最純潔的簡單的心,使人覺得她簡直像一個天真的小孩,然而卻更能敬重她嗬!這城裏找不出象幺媽的那麼一副臉,一副神氣,曼貞常常覺得寂寞,她也常想趕快能夠見著她,聽她談一些家裏瑣碎的事。可是,曼貞總又願意再留在城裏,不怕這裏有苦的生活等著她。她實在想,而且要,她不願再依照原來那種方式做人了,她要替自己開辟出一條路來,她要不管一切遭到的譏笑和反對,她不願再受人管轄,而要自己處理自己的生活了。幺媽的來接,更使她有了最後的決心,她便在那晚正式和她有著新思想的兄弟來商量了。
“你看呢,我簡直是想亂了心思才這樣決定的,實在也沒有別的路走。”曼貞在說完了許多她的困難,她的希望之後,便這樣征求著雲卿的意見。
雲卿坐在書案的那一邊,把兩個白拳頭放在書案上,半天沒有答應一句話。於三太太坐在檔頭,更是一聲不響,隻把一盞高腳台燈拖在麵前,剔著那裏麵的幾根燈芯。
曼貞看見她兄弟半天不說話,才又說道:
“我想你當然讚成,你都幫著王宗仁辦學堂,要別人家的姑娘們讀書,未必自己的姐姐要讀書,你又不說好了。我的難處,也曉得,不過因為小菡她爹死了,頭上還紮著白繩,兩邊都是詩書做官人家,不好拋頭露麵,我想這是不要緊的,我自己的行徑我自己拿得定,我不走差一步就是,姑娘們好去的地方,我都想想再去。眼前別人說閑話,我不管,到後頭總可以看出來的。真的,江家已經有那麼多節婦牌坊匾額,我好不替我的兒子爭麵子,肯落一句話柄兒給人?至於江家那邊,我自己對付,爺爺們既不能替我還賬,又不能替我撫孤,也就管不到我許多,我隻要規矩,不差禮數,我就不怕。我懂得你的心,總不叫你為難,替我擔承,他們說起來,你總是我兄弟,不是我哥哥。不過我假如要讀書,就得搬來城裏住,我打算把家產統統賣去,在城裏再置一所住房,許許多多事情,都得請你替我上前,你要能答應我這個麻煩,我一切事情才敢動手,我到底是一個女人,又隻有你一個親人。”
雲卿又停了一會,他是知道曼貞的性格的,他知道要阻撓她也沒有用。何況這個世界是在一天一天的變,隻要江家沒有人出來找他生氣,倒也沒有什麼要緊。橫豎,她又沒有公婆,大伯子是死了,二伯子又出了家,而且曼貞的話也有理,他江家如要來管她,就得都管,他又想了一下才答道:
“是的。我想你這樣也好,你不怕吃苦,有這個誌氣,莫說我們親姊妹,就是旁人也得幫你,你盡管放心。至於賣產買產的事,放著以後慢慢說吧,這個不容易,江家沒有人出麵,是沒人敢要的。你就住在我家裏,也不少你們幾口飯。不過,一過了暑假就開學,開學前還要報名投考,你回去趕得來麼?你總還要同他們爺爺先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