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不那樣想,要說總不會準的,那時倒不好辦,還不如先進了學校再講,等到下半年田裏忙完了,我再回去,田是早就托了他們賣的,祠堂裏早準了,我剩下的一點芝麻大的家私,他們比我清楚得多。我就來武陵住,他們也不會不肯,比不得沒有兒子的人。隻要你不阻攔,有事肯替我出個頭,我就有膽子了。”
雲卿不好再說什麼,隻談了一點家常,又談了一點外邊學堂的事,曼貞也就很滿意了,她聽見已經敲二更了,才辭了回房去。他們又送她到房門口,臘梅捧了一隻小蠟台出來照著。
一轉回房,於三太太便生氣的說道:
“我說要讀書,你就不準,偏生她一說讀書,你就幫她。”
他拉著她的衫袖坐了下來,笑著說:
“你怎麼同她打比,你也去上學,把這家,小孩子們交把我來管麼?”
“哼!”她又一扭著哼道:“告訴你,幾娘崽成年住在這裏吃飯倒不打緊,可是她上學堂,頂好把她兩個小孩也帶去,放在家裏交把誰?我已經夠了,管不來許多,你倒會做人情……”
“啊!不要這樣,她的小孩當然也要上學的,不過現在還太小,你就看我的麵子幫著她點,她是個好強逞勝的人,到現在這樣也是沒法,誰知道她是這樣一條命,早先下訂時,她公公在貴州還做著製台。媽過世的時候,在我們兄弟姊妹麵前,還那樣叮囑說照顧她,要把玉兒同小菡的婚姻訂下來,那麼,小菡也就是我們家的人,這孩子還乖,這是老人家的遺囑,五姐也不會不答應的,我想等她爹一除靈,就好下訂了。你不要那樣,她心裏未必不曉得好歹,別人也說你賢惠,再不然,我就先向你道謝……”他一邊說著一邊就伸過手去……
“好,算了吧,聽你這一副甜嘴!就是我不好上學,一輩子做你的看家奴才,還不賢惠,……”但是她卻說不下去了,有個什麼東西壓住了她嘴唇。
於是,在第三天,張老爹,獨自一人回家去了。還零零碎碎帶了一些驚人的消息。秋蟬也隻有張著好奇的眼睛來望著她奶奶,和一天逼近了一天的新的時日。
“你們學的是什麼字?我是最喜歡魏碑,大方得很,可是舍弟卻要我學趙字,說合適些,趙字要寫得好才好看,稍微不到家,就不好看了,你們以為怎麼樣?”曼貞這天穿一件金銀葛的單衫,舊的花邊全拆去,袖口腰身也剪小了。新拓來的鞋樣子的鞋,剛剛上腳。她正打疊著精神在她父親的書樓上招待她新識的客人。
“趙字,是再好看沒有的了,我平日倒最歡喜看它。不過學字也不是容易事,考究起來,也大有學問,雖專學一家,也還要博覽雜觀,得心應手,縱不能自成一派,大約也就看得過去了。我在家裏看得很有限,五姐這裏是世代書香,家兄時常談到,於老師的碑篆行草,都是了不起的。就是雲卿世兄,聽說也是八分專家。日後有便,倒想借幾本碑帖看看呢。”這位近視眼的大小姐名叫於敏芝,她哥哥是武陵有名的人物,剛剛從日本軍官學校回來,預備到省裏做官去。她因為許配的人家不好,一心不想嫁過去,挨到現在已經二十二歲,在家裏常常寫字讀書,確是一手漂亮的趙草。四六文也裝了好多,平日不大同人交際,也不大看得起人。聰明倒是很聰明的。可惜生就一雙近視眼,臉皮又黑,又不會梳頭,拖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背有點駝,腳又包不端正,不會打扮,衣服裙子顏色總配得很難看,所以喜歡她的人很少。她剛從鄉裏來,住在她哥哥家裏,也是要進學堂。她哥哥同雲卿是很好朋友。曼貞她們都愁進學堂時沒個熟人,所以請她來先會會。
“是的,敏芝小姐的字,是久仰的,以後全靠指教,請不要客氣。我小的時候,也隻鬼畫桃符的畫了一下子,後來就全都丟了,說女人們學來沒用。前幾天才又臨時抱佛腳,找了一本帖,發了一枝羊毫筆,手都打戰呢。管它,橫豎我不過跟著你們後邊跑跑,也就不怕丟醜,幾時寫兩張請你們看看,要不笑我才好呢!”曼貞這麼謙虛的說著。
“五姐才真客氣,我們都還全靠五姐帶著。”吳鼎光的妻子嬌聲的說。她年紀雖說已經二十七八,可是俏皮得很,長個子,發髻梳得很高,長的頸項,端端正正放在頸子上邊。也是一個愛看小說的人物,《筆生花》,《孟麗君》是她最熟的。這天她帶著她丈夫的幺妹吳文英一塊兒來了。她因為沒有小孩,又加上吳鼎光的慫恿,也預備進學堂玩玩。
“看,你們這幾位盡講些什麼學問,吊字眼兒,連茶也不喝一口,都冷了。五姑媽!你請請她們吃點粗點心吧。吳小姐真客氣得很。”於三太太從走廊上轉了進來,她已經陪金先生在外邊站了好一會,她接著說:“我這人真癡,有凳子不知道坐。唉,金先生怕不怎樣,到底是放了腳的好。臘梅,你拿大姑太太的煙袋來,怕煙蟲兒要爬出來了。”
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坐在另外一張茶幾邊,三姑太太老訴不完她家裏的一些慪氣的事,姨太太怎樣撒潑哪,丫頭怎樣放刁哪……原是最會應酬,最會做詩吃酒的人,到現在全被世俗的瑣碎纏住,她對她妹子所忙著所高興的事,一點趣味也沒有,而且對於這幾個年輕的新客,也顯出很大的冷淡。
金先生也跟在於三太太身後走了進來說道:“吳幺妹真是安嫻得很,她們老太太昨天還同我說,愁她太不做聲了。我告她要是進了學堂,學得調皮起來,怕老人家又會頭昏呢。幺妹!你莫老做客!也來玩玩,看看他們這園子,比你們家的怕要大些呢,城牆上有人走過身,也看得清。”
曼貞便邀她們走出去看看,邊說道:“園子大是不大,不過布置得總算還可以,全是先父自己的計劃,從前倒是應有盡有,自從他老人家一過世,家兄不在家,舍弟又忙,就一年差一年了。當日我在家的時候,每天都要來這裏陪他老人家走走,下下棋,現在也就難得一個人走到後邊來。三舅媽!等下要他們多采點花兒,送她們幾位都帶一點兒回去插插瓶。”
於是大家都走到廊上了,廊不大寬,低低的簷邊,吊得有兩個精致的鐵馬,風吹來,響著一陣叮叮咚咚的聲音。展在眼前的,是一片藍紛紛的天,和在天底上長長的畫著的一排美麗的灰色城垛,還有那城牆上的一片與天相映的綠茵。綠茵上,一段一段的曬得有些白布。藍天上不斷的有白雲在變幻。間或有一兩個人影閃過去了。或是坐在那城垛上,遠眺著城外。這並不是怎樣了不得的景色,但是在城居的人,卻真使人留戀呢。園子是在下邊,從上邊望起來,的確不大。但是一些假山假水,花棚花台都位置天然。就是一花一草,也點綴適宜。不過隨處都可以看到一些碎瓦青苔,蛛絲鳥糞,雖說紅花綠葉,很是繁鬧,總掩飾不了一些荒蕪。而且這幾幢書樓,也顯得有點頹舊了。
廊上有兩個綠化瓷鼓凳,又搬了幾張湘竹小椅。一陣一陣的和風吹來,帶一點花草的香味,也帶一點悶。飛過的小蜂,也來繞一轉兒。吳文英怕蜂子,駭得嚷起來。大家都笑了。又快快樂樂的說笑話。臘梅和秋蟬都跑到園子裏,采了一些花,又采了好些朵建蘭,於三太太就搶著來替她們簪在頭上。隻有曼貞一人沒有戴。於三太太在自己鬢邊插了一朵,襯在她那俊俏的臉兒上,又加上那時時都在笑著的甜蜜的笑渦,更顯得美好。後來又是她提議,邀著大家到花園去轉了一轉。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算是沒有陪她們下去。
小菡也被秋蟬帶到花園裏來了。她是從來不怕生人的,她指點一些小花給她們看,指點出那藏在花叢中的蝴蝶,又在她們前麵跑開去,兩條垂在兩邊的小辮,就像蝴蝶似的飛舞了起來。曼貞又特別指著金先生,要她行鞠躬禮,叫先生,因為再過一個月,她便是她的學生了。金先生也喜歡小菡活潑,她牽著她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