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母親(10)(3 / 3)

“不,我不想回去,我想暑假中在學校多讀一點書。”

她聽到她說不回去,一點高興也沒有,卻深深的同情她,可是她也不願意問她的理由,隻說:

“好,我一定常常來看你。”

“那好極了,我還想請你教我疊綿,我想疊兩塊橫鏡屏,和造一枝花,下半年我表姐出嫁,我想送她。”

“好的,我一定來幫你。”

放了假,學校就冷清多了。好些人都回家去了,隻有楊毅等六七個學生。褚先生走了。金先生也搬回家住了。吳文英她們很少出來。就是曼貞也要五六天才約幾個人到學校去會一次,玩半天。不過學校裏的幾個遠處學生,倒也逍遙自在,甚是好玩,因為學堂裏地方大,涼爽,沒有什麼規矩,書看厭了,便做點手工,又到操坪去跑跑,有時還教留堂的麻陽婆去買點涼麵,涼糕,水果之類的東西來吃,一邊吃東西,一邊下棋或是輪流講故事,所以倒也很有樂趣。

曼貞住的後園子,非常涼快,有時晚上於三太太在前邊悶不過,也帶著珠兒來後邊園子裏坐一會,有時玉兒和仲兒也跟來了,幾個孩子便扯著姑媽講故事。曼貞便講一些水簾洞,或是風火山的故事給他們聽。都聽得有趣極丫。

大姑太太也常常回來。她是一個會說笑話的人。老侄少奶奶特來做伴,住了好久。她又是愛湊趣,連臘梅她們她都要奉承幾句,所以人人都歡迎她。有時又特意把三姑太太接回來,在白天自己幾個家裏人玩玩紙牌。曼貞自從進了學堂,便少有時間玩,現在因為是暑天,做不了什麼事,便也偶爾玩玩牌,不過總沒有多大趣味,她想起從先半夜裏偷著起來,隻穿睡鞋,閃過她媽的睡房,走到前邊三姑太太房裏和幾位姊妹玩牌的事,像做賊一樣的,話也不敢大聲說,輕輕的數著銅錢的那種趣味,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坐在對麵的三姑太太也像在回憶過去的事,她忽然說道:

“五妹,想起爹來真是有趣,他老人家,威風凜凜,不知辦過多少大事,同我們玩牌,就像個小孩,你把他騙得那麼快樂。”

於是曼貞也笑了,向著於三太太說道:“真的,可惜你沒有見著,他老人家有時比媽還要慈藹,不過對兒子們是要嚴厲一點。我和三姐同他們兩個老人家打牌,雲卿看牌,看到他要什麼,就告訴我,我裝不懂,說他是要另外一張,偏不發出來,偏隻肯發手上的這張,他也真著急,以為我捉住他了,誰知一發出來,正是他要的,他的聲音又大,打起哈哈來滿屋都聽到。他就天天贏我們的錢,贏了去又還我們。現在想起來,真就還在眼前一樣,那才是快樂的日子呢。”

珠兒她們也問一些爺爺的事,或是爹小時的事,聽到姑媽講爹還隻十三歲就入了學,用紅花線紮一個麻雀尾巴(小辮子),穿藍衫騎白馬到聖廟去,家裏一趟兩趟的報子來討喜錢,孩子們也便不知所以然的快樂著,而且羨慕著。

家裏一沒有客來,曼貞就帶著秋蟬老媽在一塊門板上糊布殼,棕殼,而且帶著她們把孩子們的鞋襪做起來了。她自己的舊鞋子又小了,也得趕新的,還得多預備一些。她又計算了一下錢,她還得省儉點,她想大快到兩周歲了,那時就不必再用奶媽,要秋蟬帶著,小菡已經很乖,不消人帶,又成天在學堂。而且無論如何,鄉裏總還有一點穀子,幺媽會給她寄錢來的,她已經寫信去了。她把許多事稍稍預備了一下,便就安心的這麼過去。心想胡亂的就這麼混,日子終有得來的。她又給幾個回到家鄉去的朋友們去了信,一心隻等這閑暇的暑假過去,那時就又要開學了,又要忙忙碌碌的上課。

可是還隻到七月裏,街上便不時有謠言。帶回這些謠言的,總是看門的老於。老於開始隻把這些消息在後院子裏和廚子說,老媽子聽到便又和奶媽臘梅說。於三太太隻看見她們常常交頭接耳,咭咭咕咕,便問她們,她們才說出來。說是哪裏有神兵要打來了,又說是哪裏造反。於三太太罵她們,不準她們說,可是老於連續不斷的說一些新消息,終竟還向於三太太也說了。這天他剛在前邊同玉兒兄弟玩,他教玉兒打拳,恰巧於三太太出來找他們。玉兒一見他媽,便趕忙告訴她道:

“媽!媽!看我,我會打拳,老於教我的!老於說‘長毛’又要來了!”

“哼,好,打得好!”她看了看站在下麵不動的老於,才問道:“噎,你到什麼地方聽來這麼一些紅的黑的,說得滿屋見神見鬼。你曉得吧,老爺不在家,謠言少聽一點,有什麼確實不穩,就告訴我,請那邊二侄少爺過來。”

“是講得滿厲害呢,衙門裏都到省城請兵去了。到底是什麼事我也弄不清,說是城裏有歹人,又說省城更不穩,賣卜的都說看星相今年要動刀兵。前頭老爺寫信來不曉得說什麼沒有,外邊到底還安靜麼?”

於三太太被他一說,不知是信好還是不信好,隻說道:

“老爺來信,從沒說起這麼一回事,假如真的有什麼不穩,他一定會回來的,可是他也沒有說要回來。我怕是謠言。那年不也說過一陣要打仗,後來聲息也沒有聽到一點麼?你再去打聽看,不要在家裏亂說駭人。”

過了幾天,大侄少奶奶又從前街上二侄少爺家裏帶著新的消息來了。她告訴這位嬸娘的時候,還帶著一點氣喘,因為她要表示對於二侄少爺夫婦的氣憤。

“他們曉得許多事,二哥他天天都到朗江學社去,那裏聽得到一些消息的。我嗎,就問一問他,免得家裏大大小小驚慌,是謠言也要辟開,誰知他們倆一陣把我叱著,說我不鎮靜,喜歡聽丫頭們的話,哪裏有那麼一回事。罵我一頓倒也算了。偏偏他們昨夜又商量什麼時候搬家,什麼東西要清理……許多話都被小丫頭福兒聽到了,今天一早就到後邊說,我來的時候,我們那位二少奶奶果然在那裏清理箱子。嬸娘,你說可氣不可氣?假如真的有事,也該告我一聲,我還有個兒子住在城裏。而且他明知叔叔不在家,嬸娘這邊沒人,總該來照顧一下,這樣瞞著,真不知存的什麼心?”

“哦,真的有這麼回事麼?”於三太太心裏也有一點不安起來。

於是大侄少奶奶又說了一些她們那裏聽到的差不多的消息。於三太太便打發人到後邊把曼貞請來,商量這件事。

“我想不至於打到武陵來,縱是真有什麼事,這麼個小城,有什麼必爭之處!滿城風雨,不過庸人自擾。”這是曼貞的意見。這個意見穩定了於三太太的心,於是她說:

“刀兵也許有的。五姑媽,說不定那些話應驗了,不是說要趕走滿清麼,要打也總往京裏去,隔我們這裏還遠得很,真不必怕,你說是不是?”

經她們這麼一說,家裏就平平安安過了好幾天。可是有一天黃昏時候,老於又指手劃腳在後院裏說了起來:

“看呀!看見沒有,遠得很,那邊,光拖得有兩尺長……”

“噎,看見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