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母親(10)(2 / 3)

曼貞帶著孩子們忙忙碌碌,早出晚回,也不覺得夏曰的長,一忽兒就又是暑假到來了。這天正是大考完結的那天,她覺得近來忙於考試,竟有好久沒有同她的同伴們閑談,所以這天她特別早一點把小菡使人送了回去,便踅到後邊寢室來。幾間寢室裏都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隻有茂密的芭蕉,輕輕擺著巨葉,她一直朝後邊走去,一邊喊了起來:

“敏芝!敏芝!”

“嗬,曼貞姐!你坐下麼?我在洗頭。”夏真仁一手托著倒轉的長發,張著臉,從後邊的小院子裏走出來。

“嗬!稀客!曼貞姐你好久沒來後邊了。敏芝姐到會客室去了,他爹來了。”另外一個姓張的女同學正在那裏洗手絹。

“還沒有放假,怎麼人就走光了,一路走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張小姐,你假期不回家吧?讓我也來洗一洗手。”曼貞走到洗臉架邊去。

“不回去。可是她一定要回去。”她朝夏真仁努了努嘴。

“真的嗎?”

“等等我同你講吧,我洗好了。”她已經把頭發擰幹,披散在後邊,用一把大梳在梳它。

這時寢室裏定出夏真仁的嫂嫂夏友梅,她有點胖,剛剛睡醒起來,眼睛還是紅紅的,她有點難為情的說道:

“我昨夜沒有睡好,老記到早上要考理科,一繳了卷子就跑來睡了,也沒有翻書,看錯沒有。曼貞姐,你來多久了我也不曉得。嗬,天氣真熱,我也想洗頭。”

“白天睡覺自然熱,今年還算好的,熱的日子在後邊。還有人呢,她們在哪裏?”

“我和你找去,你等一下我。”夏真仁又把頭發分開,鬆鬆的編了兩條辮子。她年紀小,人又不肯長,高高的卷著兩條衣袖,底下又散著兩個大褲管,薄薄的一雙天足,麵孔因為天熱,泛著一層淡紅,雖說不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卻顯得很是活潑大方,曼貞便笑道:

“真仁!你要這樣才好,平曰你太老氣,你還小得很呢。你今天似乎好看得多。”

“嘿,你笑我了!難看點也好,我不管它。”夏真仁仍是那麼平平常常的答應她,不管在旁邊忍住笑的張的顏色。

“小菡呢?”

“送回去了。”

她們便排著走出寢室,夏真仁拿了一把芭蕉扇掮著濕的發辮。

“為什麼要回家,你們又那麼遠,下學期趕得來麼?”

“我同你往那邊去,她們一定在那兒,那是我們新發現的地方,最涼快,人又找不到。趕是趕得來的,下水倒快,就這一路回去,坐一個來月的船,苦死了,不過回去一趟也好,我三哥回來了,趁他在家,他可以替我在我爹麵前說話,不是爹不準我讀書了。老人家很執拗,也不能硬來,還有我四嫂,她同我出來,家裏也是說空話的,幾個嫂子圍著我爹吵。實際上四嫂也用不著家裏什麼錢,你知道我是很省儉的,免得四嫂向家裏要錢用,我就分些給她。現在爹寫信來,發脾氣發得厲害,所以我想還是回去一趟,把事情弄弄好,再下來。不過,曼貞姐,你說我假如到省城去讀書,你讚成麼?都說那邊學堂辦得好些。”

這時兩人已經定到大桑樹底下,有些小的野蠶從樹上落下來。樹上正結著大的桑葚。她們在那圍著樹身的石砌的圓台上靠著。

“到省城去嗎?那當然好!”曼貞也興奮起來了,“你是應該去的,這裏一切自然都要不如些。隻要你家裏許可,那你就去吧,不過要常常同我通信。”

“你慢點講出去,我回家了再說。實際我家裏走旱路到省城比到這裏還近,假如省城真的好,我就寫信給你,你們也去好了。”

“我是沒有希望的,你看兩個小孩,就是下學期讀書,錢都還不知在哪裏,家裏的房子還沒有賣脫。好,現在不講這些,還是去找她們吧。”

於是兩個人便排著朝後走去,而背後又不知誰在喊:

“曼貞姐!你還沒有回去麼?你們慢點走,等我一等。”於敏芝捧著一臉盆紅透的李子吃力的在她們後邊追著跑來,她的腳雖說已經放得很大,可是走路時總還看得出。

“什麼東西?快點來。”

原來她的父親特意來看她時,給她帶來了許多點心和水果,水果都是鄉下家園裏的,她的父親要她回鄉下去過夏,她的母親常常想她想得流淚。他又告訴她侄兒們也大了好些。第三個嫂子又是大肚皮。今年的水果結得少,穀子卻好,隻要一出城就看得出來的。她的妹妹雖說還隻十四歲,卻把婆家定好了,婆家已經就在催,他沒有答應,年紀太小,是一層。另外還有一層理由,他沒有說出來,意思是要等做姐姐的嫁過後。她爹還說了許多,都是一些溫柔的舊夢,她想起半年沒有見麵的媽來了,她問是不是媽已經脫光牙齒,因為有一次她做夢夢到,聽說沒有才放心,然而也哭了,是一些多麼有趣的眼淚嗬,原來是想笑的,不知為什麼卻反而哭起來。她答應她爹,過兩天就一塊兒坐轎子下鄉去。

她們找到了她們,在幾個空著的教室當中的一個院子,那裏不會有其他的人去。院子裏的草很長,有兩株盛開的夾竹桃,靠牆栽著幾排細竹。她們在飯堂裏搬了一張方桌,和幾把椅子幾條凳來。她們因為考試,要找清靜地方讀書才發現這裏的。現在一有空也躲在這裏來談天。

“啊呀!害我好找!要不是真仁,我就找不到。”

“文英那丫頭呢,她回去了麼?”

留在這裏的是蔣玉,楊毅,姓王的兩姊妹,和另外一個姓楊的。

於是大家圍著方桌吃李子。敏芝津津有味的傳達著她家裏的許多事跡,那些她熟悉的,甚至那些石頭,一半埋在土裏一半伸在外邊的,那些田坎上的缺口,水從那缺口處嗶嗶泊泊的流,她都親切的講到了。大家一邊聽著,一邊想到自己的家,懷念著的家鄉是最美滿不過的,於是大家便都爭著講。那姓王的妹妹還拉著她姐姐央求道:

“明天要姑媽打發人送我們回去呀!”

曼貞也想起靈靈溪,那美的,恬靜的家嗬!那些在黃昏裏的小山,那些閃著螢火光的小路。那些在風裏呻吟著的樹叢,那樹叢中為星光擾醒的小鳥也拍著翅膀。靈靈溪的溪水和月兒戲著,又逃到下邊去了。她實在懷念那裏,那個安靜的,卻隨處蕩漾著柔美的生命的世界,是屬於她和她的小孩的。那裏的春風,曾吹散她的憂愁,而給與她生活的力量。她愛它,小菡也總不能忘記的,然而,她想到的時候,是多麼形容不出的一種酸楚侵上心頭。那個家,那裏的一切,那裏的天和地,流水和氣息,都將屬於一個陌生人的了,她們永遠不會再有那地方,而且,她的家,她也想不出什麼地方才可以說是她的家,她是一個沒有家的人,她的孩子在哪兒,哪兒便是她的家。她怕聽她們有趣的說下去,也不願打斷她們的興趣,她隻隨便的問楊毅道:

“你也回去麼?幾時動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