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母親(10)(1 / 3)

“五姐,你的那些玩意兒都拿出來吧。你們不曉得她肚皮裏的東西才多,她原來是一個好玩的,你們要她領頭玩吧,我是不會吃酒,隻能陪著看看……”

她們便都催著曼貞,曼貞才說道:

“名堂是有一些,從前做女兒的時候,倒是常常玩,近來怕也不行了。曲牌名,現存的一些詩,詞,人名都記得少了,行頭也沒有,等過幾時我弄來幾套東西再來試一試。現在來點簡單的:園子裏有的是花,小菡的小鼓,就來它一套‘擊鼓催花’,或是索性野一點,劃一堂拳,要不會劃拳,便拍七,這個文一點,又容易學,你們看怎樣,由你們揀好不好?”

大家的意思,是每一種都要玩一次。於是秋蟬便在園子裏折了一枝花葉並茂的牡丹,臘梅在外邊掌鼓,曼貞拿過那枝花又說道:

“這個酒令容易得很,譬如我起令,我先喝一杯,說一句詩,然後喊擊鼓,我便把花遞給文英,文英遞給淑貞,淑貞又遞給……這樣輪傳下去,鼓聲一歇,花落在誰手中,便歸誰喝一杯酒,念一句詩,詩裏要包含得有眼前的東西,如若沒有,便要罰三杯酒。說不出詩,講個笑話也可以,於是便又傳下去,直到個個輪到才算完。你們說好不好?好,那我就喝酒,我一喝了酒,我就是令官,不聽我的令的也要罰三杯。”於是她喝了一大杯,接著便念了一句詩“酒醉夢斷四十秋”。還等不到她喊打鼓,鼓聲便咚咚的響起來了,花也就跟著鼓聲輪流的傳著,大家都用好奇的,驚恐的心傳遞著,小孩都不吃飯圍著來看,奶媽抱著大,前邊的奶媽也抱著意兒趕來了。花剛剛一傳到於敏芝手中,鼓便戛然的一下停住了,大家都哄然笑了起來。於敏芝翻著近視眼四處的望著,又氣又笑的說:

“三嫂子!看你的丫頭來和我搗亂。”於敏芝是不會喝酒的,推辭了半天,隻喝了一小杯,於是她便也念了一句“鍾鼓樂之”。

第三次便落在楊毅的手中,她也吃了酒,念了一句“殷勤木芍藥”,可是有幾個便跳起來笑道:“隻有牡丹,沒有芍藥。”楊毅不服輸,又不會說,急得把臉也紅了。還是曼貞替她解圍,說不能以辭害意,她這句的意思實在好,芍藥原是草本,牡丹才是木本,所謂木芍藥,正是指牡丹,大家應賀她想得好,不能罰她,這才大家反吃了一杯,於是又輪流下去,都說了。夏真仁也說了一句“隔江猶唱後庭花”。

時候已經很晚了,曼貞怕學校關門,便不再玩,隻說裝飯來吃吧,大家也因為笑得太厲害,又不大會喝酒,已經有幾個醉了,就嚷著口渴,要濃茶喝。於三太太也說道:

“五姐!你還記得麼,從前我們叮囑打鼓的專門捉弄大姐姐和桃姑娘(老侄少奶奶),讓她們講笑話聽的事麼?日子真快!”

自從這天過後,又吃過幾次酒。有些同學更和她們要好起來,有一些麵子上不說,心裏卻很不舒服她們。不過她們也不理會這些。真的倒更用功了,因為堂長告訴她們,這學期完結時是畢業考試,不過還要繼續辦下去,那時就改為本科,現在是預科。她們都怕畢業時考不上前幾名,所以更加努力讀書。那些不舒服她們的,見她們成績好,更不敢得罪她們。那些要好的也就更來要好了。

於雲卿在四月底動身到上海去了。在他動身以前便由於曼貞等的意見,堂長把他請到女學堂去講演了一次,題目叫《怎樣振興中國》,他以慷慨激昂的態度和言詞,使許多人傾心佩服,尤其是夏真仁,她對曼貞說:“令弟真不愧為一個革命誌士!”曼貞心下也非常高興,她在雲卿動身的前夜問他道:

“你到上海去,有什麼目的呢?”

“沒有,沒有,不過在家裏很悶,想到外邊走走,有機會便活動活動。”

曼貞擔心的說道:

“能夠走走是好,不過百事總要小心謹慎,你也三十歲了,小孩是四個,家裏人少,弟婦年輕,假如沒有事還是早點回來。在家鄉也一樣,我看你們教書,出報,也很好,這還不是一般事業,你以為怎樣?”

雲卿笑道:“你過慮了!放心,放心!我多則一年少則半年總回,實在我也想趁你在家,孩子還小,再到外邊玩玩。外邊若有事就找個事做,並不是怕家裏不夠吃,假如在外邊能站得住一隻腳也好點。現在的世界,一天不同一天,一趕不上將來就不行了。玉兒他們將來大了,怕都要學科學,中國要想不被瓜分,就要趕跑滿清,這是一定的,我想趕快學點應用的東西,所以才想再到外邊去看看。”

曼貞聽到他這一番話,才算放了心,於是又問道:

“程仁山怕是個革命黨,你同他一塊的,也加入了麼?我們學堂裏倒有幾個想參加呢。”

“不曉得,也許他有關係,不過這也不稀罕,革命黨我倒認得幾個,隻是自己卻不是,武陵的革命黨,算什麼,幾個窮光蛋,弄幾百銀子就算了不起了。百事總離不了錢。所以這裏的事,沒有做場,要到外邊去。”

最後曼貞便又托他:“假如有什麼地方,有機會,我們這裏有幾個很熱心的,你留心一下……”

自從於雲卿走後,家裏的門戶便緊了好些,底下人沒有事便都不準出去。一吃過晚飯,大門便上了杠,曼貞帶著老媽前前後後查看一回,回後邊時也給於三太太一個招呼,當中的牆門每夜上鎖,前後安了一個警鈴,有事時就拉。曼貞雖說多添了一些事,心中倒也一樣平靜,後園子裏的夜晚,總是安靜的,空氣清鮮,不時有花香味吹來,常常一到有好月亮的夜晚,她就一人留在花園裏一會,天氣已經很暖和了,她最喜歡這種夜晚,覺得有說不出的幽趣,可是也有一縷淡淡的寂寞襲上心頭。有時小菡陪著她走一圈,或是靠著她的膝頭坐在旁邊的石頭坎上,她不說話,望著那銀白色的月亮,和那瀝青色的天空,有一絲薄雲在飛逝。小菡也不說話,望著她,望著月亮,望著天空,還望著星星,星星在閃呢,月亮裏有些什麼呢,慢慢的小菡便睡著在她膝上了。於是她把她抱到房裏大床上去。小菡就朦朦朧朧地睡去了。

大現在身體也強壯了好些,已經會吃飯了,雖說還不如前邊的比他小兩個月的意兒,卻也自有他可愛的地方。他沒有他姐姐活潑,天真,卻已經顯得是一個比他姐姐精明的孩子。他玩的一些小玩具,木頭的小碗,小罐,瓷的小菩薩,奶媽替他做的香袋子,他從不會把它們失落。他也從不讓同他玩的意兒,仲兒,小菡來欺負他。他時時都不忘記防衛自己,他預備著厲害的回答那些敢來侵犯他的人。他沒有從前好哭了,也不怕生人,卻從不肯理睬生人。有時候媽把他帶到學堂去玩,他隻緊閉著小嘴,張著銳利的眼睛去望人。然而一離了這些人,隻同他媽在一塊兒的時候,他便非常懂事的望著她笑,學一兩句剛剛學會的話給她聽,他要她讀書,他奇怪的注意的望著,他會心的笑了。當他媽寫字的時候,他也要搶筆來玩,在紙上亂塗,自己一個人高興的笑著。曼貞就愛他這些,說他是比小菡有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