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學校裏又添了一些學生,同時也少了一些學生,好些小姐們覺得太苦,或者趕不上功課,不聲不響的不來了。像曼貞的那位遠房妯娌杜淑貞在第二學期來了半個月之後便也退了學。可是她還要請好些人到她家裏去玩。曼貞也是被請的一個,她不想去,她躲避同她接近。這天放學的時候,曼貞正預備回家去,她卻走來握著她的手道:
“五姐!不要嫌棄,我們總是一家,我家裏人口少,我本想讀書,家事又丟不開,我很想有幾個朋友,你們又總看我不起,我現在請你們,沒有別的意思,隻想以後你們把我當個朋友,常來我家玩玩。”
“多謝你,我怕來不成,兩個小孩,總有一些事。”曼貞敷衍的謙遜著。
“唉呀!怕什麼,你橫豎每天都不在家,奶媽管著小的,大的跟去好了。”這時於敏芝正走過來插嘴說。
“對了,還是敏芝姐直爽,好,我拜托你了,明兒五姐不來,我就問你。”杜淑貞便又走開去找別人了。於敏芝便問曼貞道:
“她人很和氣,你為什麼老不喜歡她?”
“沒有什麼,你不曉得她是江泰昌的老板娘嗎?在武陵算得數一數二的人家了。她鋪子大還不算什麼,田地可真不少,少算點一年也該有七八幹租,在江家,比她房裏好的自然也有,可是差的也就多得很,像我們,當然不去同她比,我們原隔得遠。隻是我們這幾房都不大同她們來往,我們雖說也靠田上吃飯,可總是讀書人,百事都還講點恕道,也講點禮貌。她們那些,真是不堪聞問。隻不曉得搬來武陵了怎麼樣。現在我們那邊縣裏的幾家堂戶,戲文真多,作孽得很。明日幾時空了再學把你聽吧。”曼貞想到了那些她曾聽過而放在心上難過的一些非刑的淒慘故事,幺媽的老二就在那邊的一家做過,為了一點小事,腿被打得躺在床上一個多月;而大姑奶奶家老羅媽的女兒,就是為了被逼不過才上吊的。
“有些事,你不要太認真了,有些鄉下人偏隻服凶,你不曉得,譬如我爹……”
曼貞猛然想到於敏芝的父親在鄉下也是一個有名的人物,於是她趕忙搶著說道:
“不要說下去了,同我到幼稚園去吧。”
這時夏真仁跑來了,她來問曼貞第二天應不應該到杜淑貞家裏去。因為她平日對杜淑貞的一些闊太太的架子看不慣,不大喜歡這人。
“沒有事去玩也不要緊,來武陵一趟,去看看武陵財主家。聽說她很能幹呢,當家已有兩年了,我去年回家才打聽明白,有名得很,不要看她不起。”
“哦,原來,我說她為什麼總是來兩天請一次假,其實又何必讀書?”夏真仁跟著一塊兒到幼稚園去。
“隻是,既然不讀書了,又何必還請我們呢?”於敏芝又問道。
“我想,有錢的人好請客,現在這裏隻有一個女學堂,常常得這裏女教員去走走也好,曼貞姐你以為是不是?”
於是大家都笑了。
幼稚園隻剩空空的幾間大屋,小菡不在這裏,她們便踅到王先生的屋子去,近來小菡大半是同王先生玩的。
小菡果然在王先生房裏,幾個女教員也都在這裏,大家都在討論明天去做客的事,都知道杜淑貞是武陵的首富,更覺得有趣些。
杜淑貞的請客是成功了。第二天的下午就有十幾人的一大群從學校走到她家裏去,街上的人都從家裏又喊出一些人來圍著看,跟在後邊走一大段路。櫃台上的人,也伸出半截身子來觀望,詫異的說道:
“啊!什麼事?”
杜淑貞的家,在一條熱鬧的街上,大門倒不覺得怎樣輝煌,可是一走過了第二道屏門,轉入大廳時,便是那耀眼的彩繪的雕梁,腳下是鋪著美的圖案的花磚,廳中一式紫檀木的桌椅,那正中八尺高的紫檀木的屏風,全是用翠玉珊瑚砌成人物花草風景。杜淑貞穿著得很不凡的從廳後轉了出來,滿臉堆著笑道:
“嗬,請到後邊小花廳去坐吧,那裏安靜點。”
她後邊走出來另一位驚人的少婦,是做著新婦的她的妹妹,剛從桃源張家回來,也謙遜的來讓著客人們。五六個年輕的丫頭仆婦,穿得像人家小姐一樣走來候著,於是一群人跟著便轉到後邊去。大廳上的鍾正敲兩點,送出一些音樂來,好些人都奇怪著,後悔剛才沒有看見。
杜淑貞一邊引著,一邊指點著看那些毫無用處的鴛鴦走馬樓,看那深藏在別院中的她的睡屋,那裏透出好些花朵來,褚先生走在前頭,這一群都跟著,眼光繚亂的走了好幾重屋,才轉到那所小花廳的院子來。是一個三開間,布置得玲瓏精致,屋前有很寬的遊廊,前邊列著一排白石花台,台上一式的排著盛開的春蘭。台前地下,那月季的小紅花,蔓延到好遠去了。走過當中的一段小花石子路,便是一道竹籬,籬上纏著幾叢沒有開花的玫瑰,和剛抽芽的牽牛,籬外邊是一個小小的花園,隱隱的還看見那藏在海棠後的一角小亭。這自然比於三太太家的那沒有花匠收拾的小園子好多了。有好些人便不等請就走到園子裏去了。
“這裏經常沒有人來,就是我也要得閑才來這裏坐一會兒。我看還是先請吃了茶。”杜淑貞便引著她們到右手那一間去。房當中已經品字形的放好了三張梅花式的小圓桌,凳子也是一式的梅花形,上麵一個精致的小炕,下麵順著擺了兩張長靠椅,她們都隨便入了座。丫頭們才捧出細瓷的蓋碗茶,桌子當中放有一個梅花形的茶點盒子,是福建的推光漆,杜淑貞姊妹非常有禮的請著這群客人。
曼貞自然是看慣了這些的,可是幾位鄉下的小姐們,便驚異著,問這問那,甚至很坦白說出一些恭維話來。
杜淑貞有一個小女兒,才兩歲,是從育嬰堂抱回來的,不過好看得很,比好些孩子都有趣,杜淑貞愛到像自己的女兒一樣,打扮得像個小公主,抱在年輕的奶媽手上在這裏玩了一會。
杜淑貞本是一個大商的女兒,從小沒有母親,庶母們都不會管家,她常常要幫她父親,所以練得很能幹,算盤打得非常熟。江家這邊也是因為沒有人手,她的丈夫是一個多病的少爺,侄兒們很多,可是個個眼睛都望在這裏,隻想弄點什麼去,所以特別要了她來做媳婦。她來還不到五年,已掌家兩年了,這兩年之中她家又買了百來石田。現在她丈夫身體好了些,索性把家交給她一個人管理,自己上省城進了一個中學堂。家裏除了一個老姨太太就沒有別的人。老姨太太看見她能幹,很喜歡,也讓著她幾分。侄兒們個個都怕她,說她厲害。所以她倒自由自主,沒有人管。她因為娘家在武陵,所以也不打算回平縣去了。她又因為娘家的人是做生意的,丈夫這邊的人也不大用心讀書,她很想讀書,這回她丈夫到省城去,當然也是她的慫恿,不過她雖說自己不能讀書,卻願意有幾個讀書的朋友,所以才這樣熱心的招待她們。
大家吃了一會茶,吃幾樣廚房裏做的點心,隨隨便便談話,才散開了坐。杜淑貞叫丫頭捧了幾樣西洋玩具出來。她妹妹倒還像一個小孩子,玩得很有趣。於是又有些人到園子裏去玩。杜淑貞又去叫了照相師來,起初大家都不肯照,你推我讓,後來就都照了。杜淑貞特意隻同曼貞和夏真仁說道:
“我再講一句蠢話,你們莫笑,我以為我們再邀幾個人結拜一下也好,都要誌同道合,大家一條心,將來有幫手,要做什麼事也容易些。我現在雖說不能上學,可是心還不死,願意同你們一塊兒,人不中用,就在別的方麵出點力也行的,你們以為怎麼樣?改日再到我家裏來談談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