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群便走到後邊去玩。這時學堂裏的人走散了好些,都回去了。還有一些坐在一大間客房裏,嗑瓜子,咬檳榔,不知是哪家的女眷們。隨處都有一些小孩,丫頭老媽子,還有些人在後邊掐了一些石榴花,火一樣的紅,倒也可愛。她們走過了教室,看見上邊掛的黑板,和側邊掛的地圖,都覺得奇怪。又走過一間自修室。又走到後邊,看見有三間寢室,每一間大約有五六張床,桌子板凳都有,就是粗得很。外邊還有洗臉架。小小的院子裏,種得有幾棵芭蕉。窗子上都已經糊好白紙。有一間房子裏已經有三個床上掛好蚊帳了。桌子上擺了好些梳妝用的東西。大姑太太說道:
“我要年輕,我也來上學了,伴多總是好。我要來,我一定把這窗紙換過。底下這一排玻璃上就要掛著粉紅窗紗。因為外邊是月亮門,和綠芭蕉。大家在一塊兒睡覺,在一塊兒做事,真有趣,人是越出世得遲越好。明兒到小菡時代,還不知又是什麼樣子呢?媽當日就不會想到五妹還會上學堂的,也跟著謁聖,孔夫子收女學生了。”
“不過,媽那時有那時的繁榮。假如那時要辦女學堂,怕就不象現在這樣。今天實在沒有一點排場,還不如我們家裏做小壽,從前隻說入個學,聖廟裏就鬧熱得很,連街市上都瘋了。我說什麼奏樂,真笑話,就讓一個毛丫頭按那個什麼洋東西。爆竹也不放一個。你們沒看見那門口站的兵,有氣沒力,像什麼樣子?就這些睡房,也粗糙得怕人,哪裏是給小姐們睡的。臘梅她們睡的不都比這個好些麼?……”
於三太太打斷了三姑太太的話,說道:“三姑媽一一你也是!這本來是學堂,要講平等,自立,自己服侍自己,讀書的地方。又不是做官,又不真是像《鏡花緣》上講的。你老想有排場,那怎成,我們還是再到那邊去看看吧,那裏有大樹呢。”
轉過了另一扇牆門,便顯出一個大院子來,院中有兩棵幾人合抱的大桑樹。滿地都鋪著一些桑葚。上麵的一排五間房的大廳,都拆去了,改成了風雨操坪。四周圍安放著一些啞鈴,球杆的玩意兒,大家都不認識是什麼東西,都走去摸摸。珠兒和小菡她們都在坪中揀桑葚,還有一些別人家的小孩。於三太太趕快罵著道:
“臘梅!你要死呀,看把小姐們吃壞了,不打死你!那些葚子都是壞的,怎麼能夠吃,還不把她們引開去玩。”
“沒有吃,玩玩的。”珠兒帶著弟弟們都走攏來了。
小菡看見沒有媽,便拖著秋蟬要找媽去。
轉過了院子,便到了食堂。這間房大得很,總可以擺十幾張桌子。現在隻放了八張。在一方牆上有兩個大洞。飯和菜都從這裏遞過來的。隔壁是大廚房,通男教員住的地方。有兩個麻陽婆在這裏預備開飯,她笑著向她們道:
“奶奶們吃了酒再回去,馬上開飯了,就坐在這裏等等。”
於三太太沒有答應她,卻笑道:
“都打算我們要來吃飯呢?我看還是回去算了吧。家裏有黴豆豉蒸臘肉,炒酢辣椒,比這裏什麼酒席要好吃得多,怎麼樣,回去麼,要臘梅在門口去找三喜看轎子去。”
“回去吧,等下都是她們學生先生,我們在這裏才礙眉礙眼,還是走好。”三姑太太附和著。
於是她們走了,連金先生也沒找到。幾個孩子也跟著回去了,隻留下小菡和秋蟬,因為她已經在她媽身邊。她同那體操教員玩得正好。
這時褚先生正同她們說得很熱鬧,她說:
“講起來,你們這裏算開通了。堂長昨天同我說,辦這個學堂也不知有多少人反對,但是究竟也有了這麼多學生。前幾年省裏召南女學堂的堂長也是剛從日本回來,要辦學堂,讚是有人讚成,可是沒有學生,沒有法,先辦起來再講,每天用轎子去接幾家親戚中的小姐。什麼音樂體操都沒有,隻請一個老先生講書,當中還掛一幅簾子,先生和學生都隻聽見聲音,看不見人。慢慢城裏幾家大戶人家也就送了學生來。慢慢才取消了簾子,添了課程,府裏看著他辦得好,又請他辦了一個女子師範,現在兩個學堂都有兩百多人,畢業了好幾十,罵他的人還是有,說好話的也就一天多一天了。王先生就是召南畢業的。她曉得真清楚,不知有多少笑話呢。”
王先生就是那體操教員。她雖說是大腳,很開通的,究竟年紀輕,容易怕羞,不大會同生人應酬,她總不大說話,常是笑。
另外兩位年輕的女教員,一個姓張,教圖畫,一個是褚先生的女兒,教手工。造花,疊綿,她樣樣會,她房裏就掛了兩幅疊綿的橫屏,和供在玻璃盒中的一株梅花。這個做得同真的一樣,大家心裏都愛,口裏說好,看不出她那樣一個小小姑娘,卻有這麼一手好本領。
曼貞最喜歡那花,她心裏想也得造那麼一枝擺在自己房裏。
大家雖說總還有點生疏,卻談得很投機。尤其是曼貞,對她們又是羨慕,又是尊重。
自從這天開學之後,學堂裏就熱鬧了。時常有人來看。幾天後上課了,大半的學生都是坐轎子來的。學堂裏一共用六個麻陽婆。幼稚生大半有丫頭老媽跟來,常常一二十個下人坐在一間房裏談天。不到上課的時候,就沒有一個男人,學校又大,真是好玩。王宗仁偶爾過來走一走。他看見學生一天多一天,他那原來有點胖的臉上,便加了一層得意的緋紅。一些外來的先生也攪熟了,像住在家裏一樣。每天都有成群的學生在她們房裏坐。而學生們一天一天的也變了起來,變得同在家時兩樣了。現在她們的衣服都仿著幾個省裏來的先生們的樣子。年紀輕的人,像吳文英她們都很容易一下就把腳放大了好些。都穿著白竹布襪子和黑緞鞋。把垂著的耳環改為一個小圈圈,有許多人都沒有戴了。手上的裝飾也漸漸減少,而且都喜歡多留在學校裏一會兒。寄宿生慢慢多了起來,寄宿生更比較勤奮,都是些好勝的姑娘。於敏芝也住在學校裏麵來了。她哥哥已經到省城去。一完了課,她就要拖曼貞和吳文英到她寢室去坐,文英的嫂嫂隻上了十天課就覺得太苦不肯來了。這時鄰縣也送了一些學生來。但是像吳文英嫂嫂,半途退學的也很多。不過曼貞卻總是堅持著,那樣執拗的連遲到都沒有過。
天一亮,她就起來了,仍舊照老習慣寫兩張字。梳洗的時候,小菡到她房裏來了,珠兒和玉兒仲兒也走到姑媽房裏來,她們都同她親熱,她又要稍稍照顧一下嬰兒,現在他已經一歲了,學著喊媽,可是孱弱得很,還不敢下地走,怕生人,一見了生人就哭,每天都躲在房裏,讓奶媽,秋蟬陪他玩玩。她來看他的時候,他便伸著手要她抱。她想抱他一下,而珠兒卻在房門口喊起來:“姑媽!吃飯了!”小菡也跟著說:“吃飯飯,上學去,媽媽!”於是她隻得丟開他,帶著幾個孩子吃了飯便坐一頂大轎到學校去。因為她人和氣,許多人都同她很要好,她總是忙得應酬不來。她先帶幾個孩子到幼稚園去,金先生已經站在一群孩子當中。金先生忙著招呼道:
“五姐!你早!”
簡單的客氣了幾句,看著孩子們玩去了,才到自己教室去。一走進教室就有人喊著:“曼貞姐來了!”
這些新同學都很愛她,一半是同情她,一半是尊敬。幾個外縣的同她更講得來。這裏麵有一個姓蔣叫玉的,是一個很能刻苦的女子,她家裏不怎麼有錢,她哥哥也是維新人物,把妹子送來讀書,可是她的未來的翁姑對這事很生氣,說了一些不同意的話,她也不管,她隻想好好的讀書求自立。她的床鋪靠近於敏芝,當然她同她們就成為好朋友了。另外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同曼貞做了最莫逆的朋友,她的名字叫做夏真仁。她是浦縣人,離這裏總有六七百裏。她從在上海讀書的表兄處,得讀了一些報紙,她有絕大的雄心,要挽救中國。她知道一個在家的小姐是沒有什麼用的,所以她一聽說武陵有女學堂,便在家裏同父親爭辯了幾次,結果她同她嫂嫂一塊來武陵了。她以為要救中國,一定先要有學問,還要有一般誌同道合的朋友,所以在她一進學校不久,就同曼貞很要好。她以為曼貞比那些小姐們更有誌氣,能艱苦一點。她雖說年齡最小,可是她眼光比大家都遠,她從小就很老成的。曼貞自從同她談過幾次話之後,對她非常佩服,看見她的勤學,樸實,刻苦,也就不覺得把一些少奶奶脾氣改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