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母親(8)(2 / 3)

她開始不想上體操課,因為有好些小腳的學生都不上。她自己知道腳還不行,怕別人笑,可是夏真仁卻誠懇的鼓勵她道:

“曼貞姐!不要怕,盡她們笑吧,她們最多笑你三天。你要不肯上體操,你的腳更難得大了,腳小終是不成的。你一定要跟著我們一塊兒來。”

她真的聽了她的話,自然有人心裏笑她,悄悄說:

“看於曼貞,那麼小一雙腳也要操什麼……”

尤其是當練習跑步的時候,她總趕不上,一個人掉到後邊,王先生便說道:“於曼貞,你可以在旁邊站一會兒。”一些不上課坐在兩旁凳子上看著玩的也喊她:

“曼貞姐,來坐坐吧。”

有人勸她算了,可是她以為夏真仁是對的,她不肯停止,並且每天都要把腳放在冷水裏浸,雖說不知吃了多少苦,鞋子卻一雙比一雙大,甚至半個月就要換一雙。她已經完全解去裹腳布,隻像男人一樣用一塊四方的布包著。而同學們也說起來了:

“她的腳真放得快,不像斷了口的。到底她狠,看她那樣子,雄多了。”

她的決心不隻顯示在放腳上,尤其是在她功課上。她在這一班中,並不算是最好的。象於敏芝,夏真仁都比她好,她又不比她們沒有牽掛,她有許多瑣碎的事纏著她。但她總是拚命保持著她的進步。譬如一完了課,她就要到幼稚園去,看看散學後的孩子們。這些頑皮的家夥,總是弄得一身是墨,是泥,她要替她們洗,雖說有迎春跟著,可是迎春隻是一個孩子,管不了她們。有時她們又打了架,正在哭,她便要撫慰她們,她們也就聽了她跟著回去。常常轎子還沒來,她就牽著一群走回去,因為近,路熟。有時珠兒她們已經被接回去了,隻留下小菡一人坐在那沙地上,或是樹底下,一個石榴花布的小書包伴著她。她便不覺的對她這女兒起著大的同情,遏製不住的走去抱她,小菡也一定撲過來喊道:

“姆媽!姆媽!這裏有蟲蟲!”

她一邊替她拍身上的灰,一邊問她:“你一個人嗎?”

小菡想了一想答應道:“有姆媽!”

“是的,小菡有姆媽!小菡不怕。”於是她去拿她的書包。“走,我們回去,弟弟在等我們!”

也有好幾次她來遲了,幼稚園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她找不到小菡,她以為她跟著珠兒她們回去了,可是家裏又沒有,於是她又發急的再跑到學堂,才找到小菡,或是從金先生房裏,她在那大床上睡得正好,或是在師範生的寄宿舍,正有許多人在把糕給她吃,她在那裏唱《小雄雞》。

一回到家,奶媽便趕忙把嬰兒抱過來,現在嬰兒有名字了,叫做大。

大近來又病過幾次,母親總盼望他臉上會有點紅,可是他總隻孱弱的坐在母親身上,用小指頭摸母親的臉,他笑得很少,但是他的確是一個乖孩子。曼貞常常問他:“大,你在想些什麼呢?”他不答應她,卻注視著她,於是她斷定他一定會想什麼了,她在心裏說“他是一個奇怪的孩子”,因此她特別的愛他,比愛小菡更愛,不管客人們,無論什麼人隻誇她的女兒。

可是她不敢耽擱一會兒,她又去理她的書籍,而秋蟬走來了,秋蟬先擺出一副苦臉,咭咭噥噥的說:

“以後奶奶叮囑奶媽不要到後邊去好了,城裏人都欺生,仗主子凶……”或是這樣的說:“臘梅今天才挨打得厲害,頭都出血了,射言射語罵了大半天,深怕我不懂,哼,幸喜奶奶沒有聽到,真氣死人……”

曼貞一見她那樣子,便知道她要說些什麼話,就止住她說道:“我曉得,不準你多嘴,我不在家,你最好不要出房門,你總是不安分!”

秋蟬見她不要聽她說,便又支使奶媽,奶媽也碰了釘子。兩人心裏便怨她無用。

她不理她們,還是自己溫書,她怕趕不上同學,所以她隻好每夜都學到夜深。她的進步居然能同著那些聰明的女孩子們相比了,她覺得非常高興。然而的確有許多問題橫在這兒。四爺爺來過信,催她快點回去,堂伯父也來過信,也是要她快點回去辦理賣田的事。尤其是幺媽,托人帶過許多信來,問她的好,意思也是要她回去的。於是她不得不又同雲卿商量,決定在十月半趕回去,開學前趕來補考,而且她把小菡留下來,隻帶大一人回去。秋蟬隻好委曲的留在武陵給小菡做伴。

長庚已經把穀子囤在倉裏了,可是幺媽大半年來辛勤的成績卻不很好。夏天,豬得了瘟病,死了好幾隻,剩下的也像有病的樣子,她趕忙賤價賣了出去,後來聽說那些賣出去的豬在別人欄裏又養得胖起來。雞呢,時常有黃鼠狼,野貓來偷,順兒又不好好的看管。園子裏倒真的得了一些東西,她一包一包,一籃一籃的紮好,要長庚挑著,跟著曼貞的轎子一房一房的送去。

田算是大半都賣出去了。隻留了一棟住屋和屋前的四五石田,柴山隻留了沿屋的幾片。墳園邊的兩石田,是不能賣的。但是曼貞眼看著那好多田從她手上賣出,隻剩了兩百多串不夠給她做零用,她心裏說不出有許多傷心,幺媽又嘮叨著,埋怨她:

“什麼事都得自己上前啊!你以為爺爺們就靠得住嗎?這個屋裏的人,我是清楚的,你看祠堂裏一年一千石租,用到什麼地方去了?從前我們管祠堂,一年三節連遠房那些窮的都送穀子,送錢去,倉裏還一年一年加多,而今,我真不曉得一年四季祖宗們能夠看到幾次三牲,你以為保大伯不懂得四爺爺的把戲。四爺爺也曉得保大伯的鬼,他們大家心裏都明白,就看著孤兒寡母好欺。有一天菩薩有報應的。我催奶奶回來,奶奶又不回,早點回來,總也少丟得幾個。現在家裏統隻這一點,還要大方,送了他們,他們也不會對你道謝。唉,我就看著這些著急。”

而且幺媽比家裏的伯伯叔叔們還更反對她讀書,她以為這太稀奇了,她甚至對這女主人有些不信任起來,她說道:

“你會上當的,難道舅老爺們也打合聲麼?奶奶,我隻聽見過有皇後娘娘,卻從沒有聽到會有女官。說教學生,教到有錢人家子弟也不容易;教學堂呢,好容易望到三節,這個學生家裏封一百文,那個封兩百文,平曰還淘氣死了,究竟也不見請女先生。我看還是一心放在兩個小的身上;當日爺爺也還不是一歲就死了爹,全靠老太一人撫養的麼?你莫看四爺爺不說話,他心裏笑你呢,他聽說你還要賣房子,他不知多少高興,他賺了錢不算,將來你們這房人到了武陵,他就好什麼也不管,他巴不得都跑幹淨,祠堂就是他一個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