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貞便同她解釋,說如今的世界不同了,女人也可以找出路的。從前老太的時候也不同,那時什麼都便宜,家裏也不同,親叔叔幾個,爺爺雖是抱過來做長房的兒子,可是親老子還是親老子,二太爺最愛他一個。曼貞又說了好些希望給她聽,幺媽身體強健,幺媽可以替她照顧一下子家,她有了幺媽替她管家,她就好一心一意讀書,前程是有的,隻要她們去奔。她又說明家裏這點東西靠不住,她離得遠,不能每年回來收租,但幺媽還是反對,幺媽說: 。
“奶奶你當然比我們見得遠,不過也應該留個後路,萬一外邊不好,回家來總有個住處,難不成真的去住祠堂,受氣。”
曼貞也認為這話是對的,她從前也這樣想過,不過這點田隻能夠吃,要是住在鄉下,窮點過日子是勉強夠的,如要讀書,那就差得很遠了,她假如賣了,把錢交把雲卿,由雲卿替她設法,雲卿曾經講過,要是存在哪家鋪子裏,按月一分三拿利息。她住在雲卿家裏,就算自己起火,也可以夠了。她覺得還是這樣的好,這裏太沒有親人,沒有可以給她一點幫助的人,所以她還是決定再請四爺爺和保人伯替她賣房子。
四爺爺是一個最不能幹的人,他們七弟兄就他一個人連芝麻大的功名也沒有掙得。自從三爺爺去年一死,這家便算他最大,他在弟兄裏常常不能被抬舉,慪了氣,便要找小輩發泄;爺爺裏又隻剩他和七爺爺,七爺爺是上海姨太太生的,這個大家族自然更看他不起,分過家後,他除了喜慶大事平曰從不來往走動。四爺爺的大兒子這時也有十八九歲了,從小就不愛讀書,專喜歡偷雞摸狗,和下流人做朋友,家事倒也不管,逼著娘要錢,娘不給,便偷,一有了錢,家裏就十天八天不見人影子,不知道他混在什麼地方賭錢去了。但是四爺爺還是不管他,自己討了一個姨太太,姨太太常常使著丫頭同另外一些奶奶小姐們的丫頭吵架,都恨死了她,但又不能奈何她,因為有四爺爺這唯一大的長輩護著她。從先曼貞剛嫁過來時也住過老屋,因為老屋太大了,都喜歡多住幾家人,曼貞也吃她的虧,有一次甚至連四婆婆也走在頭裏把曼貞罵了一頓,說是對丫頭沒有管教,對尊長沒有規矩,姨太太究竟是四爺爺的人。結果,曼貞穿了裙子,捧了茶盤,走過七個天井,四個堂屋,去賠罪。妯娌們個個不平,商量去請二婆婆和三婆婆來講道理,可是曼貞不願意,她後來就搬出來了。四爺爺又恨小菡的父親,小菡的父親是個驕傲的家夥,同叔叔們總是弄不來,現在到了求他的時候,他還要裝出那麼一副愛管不管的樣子,有時特意還要跑到祠堂去,讓來找他的曼貞在他的家裏很無聊的焦急的等一整天。
房子雖說決定要賣,也還是不能馬上賣出去,不過四爺爺答應她也許過了年之後有人要。於是曼貞又要趁在趕回武陵之前替小菡的父親除靈。
有些伯伯叔叔來了。親的侄兒們也來了。大姑太太是在早幾天就回來了的。大侄少奶奶也來住幾天,有好幾房妯娌,尤其是同住在老房裏做了一陣好朋友的趙四姐。大被迫常常伏在蒲團上,他怕生人,幾乎成天都在哭。家裏請了一些幫手來,廚房裏冷清清的大灶熱鬧起來了。昏昏沉沉的忙了幾天,後來隻剩兩三個女客還住在家陪她。她們都愛聽學堂的事,絮絮聒聒的問她,還不敢相信真有那末回事。
“三嬸!我也想去呢,幾時我跟我大侄兒講,你在我們媽麵前撮合一下好不好?”大侄少奶奶這時還陪著她住在這裏。
“五妹總算找著一條路了,我說也好,不要管那些閑言閑語。我呢,年紀到底不行,不是我也去,過兩年我一定要把我們湘雲跟五妹去讀書的。”這位頭發已經在脫的大聲音的中年女人,是小菡的二伯娘,二伯父是出了家的,四五年沒聽到訊息了。
“五姐姐你就打頭陣,現在老爺們口裏不說,心下是不讚成的。你明兒出了師,做了先生給他們看看。那時我們都來,我們就笨得很,侄女兒可多的是,就都好上學了。小菡現在就上學,怕明兒不強似這些關在家裏的哥哥們麼?”趙四姐是一個很爽直的女人。她也有一個女兒和小菡差不多大。
“五妹什麼咧,她是中了一些小說書的毒,她羨慕那些外國女人,所以她就讀書,不過中國終究是中國,隻鬧著好玩呢。”大姑太太自然是不滿意曼貞的行為的,尤其是要變賣僅有的一點家產。
“不過,世界確是不同了,說是自從‘長毛’以後,外國人就都到中國來,中國人也到外國去讀書,從前廢科舉,後來辦學堂,現在連我們家裏也有女學生。前晌還有人到縣裏講,說四處有人想造反,要趕跑滿人,恢複明朝,那末,天下又得亂,所以我說將來的事斷不定,怕還是五姐讀了書好呢。”
於是曼貞又很厲害的想起武陵了,武陵那裏的確有一點什麼東西使她感覺到不同。於雲卿他們新組成了一個朗江學社,他們還說要出報紙,他們經常都在罵官廳,他們又都不蓄頭發,成天的忙,忙些什麼呢?而且夏真仁她們寫信來了,催她回去。夏真仁的信上也寫些什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武陵的確有新的東西在等她,她既然已經把一些事都忙好,便不必再呆在鄉下過年了。所以她等客一走,家事稍微理了一下,清理了一些要用的東西,便再到武陵城去。幺媽鼓著嘴,不大同她講話,她要幺媽跟她一塊去,幺媽隻說:“等到這房子賣了我再走吧,還有這麼多東西,我就守著吧。”幺媽便留著,和著老頭,和著長庚還和著順兒。老頭和長庚也不高興,他們在這裏做慣了,不願找新東家,雖說曼貞同他們很好的講過,無論如何來年總留住他們,不怕房子田賣了,還是送一年的工資給他們。而他們也站在幺媽的一條線上,心裏不以曼貞為然。他們自己以為隻不過看在死去的主人的麵上來替她看家的,直等到最後的那天,那新的屋主來逐他們的那天。
曼貞趕回來的那天,已是臘月中旬了。她穿一件舊的羊皮襖,而大就用襖子包了又包,她和奶媽的轎子裏都放得有火籠,因為日子短,不等天亮動身,她雖說難免有點難過,卻比上一次好得多。她看了在原野裏初升的太陽,覺得是美麗的景致。大也像高興似的,常常要從被包中伸出頭來看,喊著媽媽,說一句兩句短話。
過年期間,她很閑,常常到學校去玩,沒有事便拿起那些烙鐵來烙剪小的燈草花辦,她居然造成了幾枝盛開的梅花和迎春,她都把來送給於三太太了。她現在比較少了一些牽累,她又賣了一點首飾,她得了雲卿的同意,住在後花園那書樓下麵的三間小屋,請了一個燒飯的,她以為這樣好些,安靜些。現在她隻預備功課,等著第二學期的開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