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都笑了笑,說“好的”,不過隨即又談別的去了。這天大家在這裏一直玩到吃晚飯。吃過了飯才分別打轎子送回去。
自從這以後真的就常有人到她家裏去玩。她經常打發仆婦來學校接。不過曼貞她們總不十分和她接近。又加之她們都是一些最發憤的人,隻有覺得時間不夠的。
這個時候,於雲卿他們的朗江學社已經辦了一個八開張的報紙名字叫《朗江之光》,是金先生的丈夫程仁山當編輯。他們不隻辦了這個報,還經常替上海出版的幾種雜誌報紙設代派所。武陵的好些青年就都以那裏作中心。而這些報紙雜誌,在學堂裏便很流行了。現在學堂裏常常拿來討論的便換了題目,這個問辛醜條約的內容,那裏在讚歎林則徐:
“要都像他就好了,隻是皇帝不爭氣!……”
關於鴉片的害處,曼貞是最清楚的,於是她便向她們述說一些她家裏的關於鴉片的事。她家裏幾乎全部都是吃煙的,一家總有好幾盞燈,做父兄的要吃,便禁止不住子弟,所以十幾歲孩子也有癮了,小菡的父親就是從十五歲便開始,到後來幾乎每天要四兩膏,煙泡打小了便不高興。那些夥著來玩的,深怕哄不住,便用這些東西來麻醉,男人們成天到夜都躺著過日子,女人們也跟著學,所以這一輩子人比起上一輩子真差得遠了,不說功名事業,就那副柴一樣的身軀也不像人。當然這些“文化”,也還是一些做過官的爺爺們從外邊帶回去的。
談過了鴉片戰爭,便又轉到教會的身上,蔣玉家裏曾經同一個教民打過官司而失敗了的,所以她最恨洋人。於敏芝也非議著說道:
“都是些流氓,好人哪裏肯劈了祖宗牌位去信教,現在城裏已經有了兩個教堂,官怕他們怕得沒有法子,東門外已經買了好些地皮去了。”
“看看我們的地圖,這十幾年來土地去了多少!瓜分中國的時候快到了,那時都得做亡國奴,人民假如還不自覺,不聯合起來把滿清趕跑,自己立國,真是不得了!”夏真仁,常常用了《民報》上的一些話,在這群朋友中顯得最激烈。
“我看舍弟和程仁山他們說不定和革命黨有關係,他們都是去過日本的人,專門研究些法律政治,不過他們辦報紙,在學堂裏宣傳,卻不大肯同我們說,不然我們也可以多知道外邊一些情形……”
夏真仁不等曼貞說完,便搶著說道:
“看不起女子呢,可是女子之中也有像秋瑾那樣的,我們隻要多讀些書,不是那些時文八股,我們能幹些,不怕他們,不過我總還以為秋瑾太傻一點……”
“在外國也有羅蘭夫人……”吳文英也顯著她那幼稚的臉。
“革命的事,第一要有人,第二也要錢,你們不看他們跑東跑西全都在國外一些華僑那裏弄錢的嗎?我們隻好看看好丫。就是程仁山他們也不行,他們辦報的錢,聽說還是他們自己荷包裏掏出來的。前一向金先生不是說他們想賣田嗎?我以為倒是我們大哥那裏或許還有點用,他有兵,又有洋槍,不過他的事秘密得很,大嫂子是知道的。大嫂子也進了召南女學堂呢,我們得有一批錢才好。你們以為怎麼樣?”於敏芝一說完便用她那眼睛從玻璃杯底似的鏡子後來望人。
“是的,我聽我大姐說過,說仁山要賣田,可是他爹媽不準,實在他們也沒有好多田。至於講到我們,你們都是些毛頭姑娘,千爭萬爭得到這學堂讀書,已經算了不起了;我呢,雖說可以自主些,我又是個寒士。我們想為國家盡一分力,說錢是沒有希望的,不過我卻有這樣一個主張,先把人馬弄起來,多邀一群人,然後我去同舍弟說開,假如他們真是革命黨,我們就同他們一塊兒,要我們做什麼就做什麼。假如他們不是革命黨,我看也是要求革新的,他們是讚成我們的,那我們和他們一塊兒,還要他們介紹同外邊生關係,你們看好不好?”曼貞近日的快樂更映在臉上。
“好,我讚成!假使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是不怕死的。”夏真仁緊緊的握著曼貞的手。
然而蔣玉又說道:“好當然沒有什麼不好,不過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何況我們。我們手無縛雞之力,又無管仲之才,你們看從中興會起,多少次的發難,沒有一次是成功了的,除了一些人被砍頭壯烈犧牲以外。我看還是讀書,等到將來再說。”
“玉姊的話是對的,就是金先生她也不管外事呢。”吳文英便又附和著,她很高興聽一些關於行刺的故事,她覺得那些人都可愛,她尤其愛炸德壽的年輕的史堅如。可是一想起他們所受的慘酷的刑罰,一方麵覺得欽佩,一方麵卻實在有些怕。她不敢讚成夏真仁的激烈,和曼貞的計劃,所以便趕快表示她的意見,她怕真的要去做。
於是談話沒有結果。可是第二次第三次的大家還要高興的談下去,當從報紙上得了一些新的刺激的時候。然而盡管談,卻也仍舊談談又放開了。這裏麵隻有夏真仁最熱心,她看到大家都還隻是些小姐太太,雖說知道了一些國事,從一些地理課上,從一些報紙上,好像也熱心談論,可是你看她們上手工課,上圖畫課卻更有趣,甚至對於衣著,也還是有趣。她很想離開這裏到外邊去,卻又沒有路費。要困住在這裏,她又忍耐不住,當她一想起那些賣國的恥辱的時候,更覺得非常痛苦。所以在一天下完了課後,她便一人跟在曼貞的後麵走到幼稚園去。曼貞常常不能在幼稚園找到小菡,卻總還是到幼稚園去。這天湊巧小菡一人還在那裏,她正坐在一個搖籃裏,書包放在她身上,一看見曼貞便站起來叫道:
“媽媽!”
搖籃動蕩著,曼貞趕忙抓住那垂著的繩子,問道:
“怎麼一個人在這裏?”
“玉哥哥不準我同他一塊定,他踢我,我告了先生。”小菡歪著臉望著跟在後邊的夏真仁。
“不要同他們吵架,也不要告先生,你下來,同媽媽一塊回去。”
“媽媽!姨姨在那裏笑。”小菡指著夏真仁笑了起來。
曼貞才轉過頭去,看見了夏真仁,也笑了起來道:“你要駭哪個?”
“沒有,我想同你談談,唉,你太愛小孩了!小菡實在惹人愛。曼貞姐,我們一定要好好教育她,你莫重男輕女。”她隨手便把小菡從搖籃裏抱了出來,“小菡,你喜不喜歡讀書?姨姨買糖糖給你吃。”
“喜歡讀書,不要糖果,要洋船。”小菡還記得在杜淑貞家裏看見的一隻精致的大輪船。
“好,一定替你買。”於是夏真仁也想起了杜淑貞,她牽著小菡走到一條矮長凳邊,坐了下來,問曼貞道:
“你看杜淑貞那人怎樣?”
曼貞也坐了下來說道:“這人麼?或者還好,不過有錢的人的周圍總少好人,因為有錢隻愛受人奉承。”
“那麼你說於敏芝她們呢?”
“說她們什麼呢?你問這些?……”
“我是說你的那個計劃到底要實行不?你也許比我好些,因為你總有些家事。我近來不知為什麼,常常一想起國事,就如芒在背,日夜不安。我來武陵,也就因為自己一個人太孤單了,想找幾個師友,現在這裏的人,我看隻有你可以商量。我早看出你的力量,要是別人處在你的境地,早就打下去了,還會這樣奮鬥嗎?也隻有你是一個熱心腸的人,你要是沒有孩子累著,也許會更好些,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