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離騷》解讀(1 / 3)

帝高陽之苗裔兮[1],朕皇考曰伯庸[2]。

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3]。

皇覽揆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4]。

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5]。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脩能[6]。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7]。

汨餘若將弗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8]。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9]。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10]。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11]。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也[12]。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13]!

“注釋”

[1]高陽:古代帝王顓頊之稱號,乃楚國之先祖。《史記·楚世家》:“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苗裔:後代之子孫。兮:語氣助詞。

[2]朕:我。秦始皇之前,自天子以至於庶人,皆可自稱朕。皇考:對先父或者先祖之尊稱,此處指屈原之父親。伯庸:屈原父親之表字。

[3]攝提:攝提格之省稱。古代將天宮劃分為十二等分,謂之十二宮,木星即歲星繞日一周約十二年,以十二地支來表示方位紀年。寅年名攝提格,這年木星指向寅宮,即鬥、牛之間。貞:正好,當。孟陬:楚用夏曆,孟春之正月,即寅月。惟:發語詞。庚寅:紀日的幹支。降:出生。按:屈原降生於夏曆寅年寅月寅日,此“三寅”為推算屈原出生年月日的依據。學者由於計算方法差異,結果有所不同。清人陳瑒《屈原生卒年月考》推為公元前343年正月二十一或二十二日。劉師培《古曆管窺》推為公元前343年正月二十一日。郭沫若《屈原研究》推為公元前340年正月初七日。浦江清《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問題》推為公元前339年正月十四日。胡念貽《屈原生年新考》推為公元前353年正月二十三日。湯炳正先生認為,最可靠的探索方法是:能找到一個與具體曆史年代相結合的、以實測的歲星晨出東方的年月為標誌的原始資料,再用歲星的恒星周期和會合周期進行推算。1972年山東臨沂銀雀山出土的竹簡《漢武帝元光元年曆譜》,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五星占》,正好滿足了這個需要。天文學家根據漢簡《漢武帝元光元年曆譜》和帛書《五星占》,計算出周顯王三年(公元前366年)正月,木星的位置恰恰是晨出東方,即所謂攝提格之年。以此為坐標,再運用木星的會合周期和恒星周期的規律,並結合《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和《史記·楚世家》中的曆史資料,可以推算出屈原的出生年月。從周顯王三年,木星經過兩個恒星周期即24年的運行,於楚宣王二十八年(公元前342年)正月又晨出於東方,這一年應當就是《離騷》“攝提貞於孟陬”的“攝提格”之年。又根據日本學者新城新藏的“戰國長曆”該年正月朔乙醜進行推算,這一年的正月二十六日恰恰是庚寅日。因此屈原應當是出生於公元前342年夏曆正月二十六日,亦即楚宣王二十八年乙卯,夏曆正月二十六日庚寅。參見湯炳正:《曆史文物的新出土與屈原生年月日的再探討》,見《屈賦新探》,23~47頁,濟南,齊魯書社,1984.這一推算的證據比較充分,論證科學嚴密。

[4]皇:皇考之省文。覽:觀察。揆:衡量,揣測。初度:初生時的氣度。肇(zhào):開始,指初生時。錫:同“賜”。嘉名:美善的名字。

[5]正則:屈原名平,字原。正則是概括名平之義,言其公正而有法則,得乎天道之正。靈均:是概括字原之義,言其靈善而平均,得乎地道之平。

[6]紛:繁盛、美盛貌。此乃形容詞用於句首之特例。內美:內在的美好品質。重:加,再,複。脩:同“修”,美好。能:通“耐”,容姿,指外在的美好風度。

[7]扈:披。江離:江蘺,一種香草,生長於水濕之地。辟芷:白芷,一種香草。紉:貫穿連綴。秋蘭:開放於秋日之蘭花,香草之一種。佩:身上的佩飾。

[8]汩:水流急之貌,此處指疾行之貌,或形容流逝之時光。不吾與:“不與吾”之倒裝句法。

[9]搴:摘,拔取。阰:山坡。攬:采集。洲:水中的陸地。“洲”上原有“中”字,與上句不對,據洪興祖《楚辭補注》刪。宿莽:經冬不枯死的水草。

[10]淹:停留。序:代謝。

[11]遲暮:由盛壯之年慢慢變老。

[12]“何不”句,洪興祖《楚辭補注》無“乎”字。撫:循,持,憑借。壯:盛年,美好的少壯之年。此度:當前的法度。

[13]騏驥(qí jì):良馬,此處指任用賢才。馳騁:原作“駝騁”,“駝”即“馳”字,據洪興祖《楚辭補注》改為通行字,下同。來:請來。道:導,前導。先路:前路。

“段意”

第一段是長詩的開始,可以分為兩個部分。

前八句是自傳,自傳是將自己作為一個他者來審視,一首帶有自傳性質的辭,無疑更具有某種特殊的意味。有別於西方史詩中那種全知的敘事視角,亦有別於《詩三百》裏民歌的短篇抒情,屈原以其強烈的自我意識開始了這首長詩的抒情篇章。屈原以敘述一個古老的、帶點傳說色彩的貴族世係的語氣來敘述自己的身世:

我是遠古帝王顓頊的後代,我那高貴父親的名字是伯庸。

就是在夏曆寅年寅月寅日那奇特日子,我降生在這個世界。

父親驚訝於我天生就有的氣度,才將美好的名字賜給我。

我的美名叫做正則,我的表字稱為靈均。

在這個神奇時刻誕生的神奇人物,他必然是不平凡的,他是世襲貴族,對國家的興亡有著不容置疑的責任。他的名字表明他的人格坦蕩正直。這種強烈的自我意識和情感,無疑昭示了他辭章的抒情色彩,也暗示了他最終命運的必然走向。

第二部分有十六句。則是由自己的修養、性格聯係到人生與國家,抒情色彩開始變得強烈:

我有著華美的內在品質,又有著毓秀的外在風姿。

披著香氣依約的江蘺和白芷,又將秋日的蘭花連綴成佩飾。

隻是時光匆匆不停留呀,唯恐今生遲遲等待不及。

在這種情緒的感染下,他朝采木蘭,暮攬宿莽,卻更加感受到時光的易逝和歲月的無情。那麼,最擔心的無非就是一己的美好不能得到充分的施展。於是他發出了那著名的抒情慨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這詩句既表達了屈原對自己的愛惜,也說出了人在麵對時間時總會產生的虛無感,故而穿透力極強,睹物傷情,成為一種永恒的主題。而屈原作為貴族男子,思想的焦點卻是在國家與法度,他擔心的是自己不能為國家盡力盡責。

總體來說,起首段落一方麵表達了自己的美好資質,一方麵感歎了時光的短暫,實際已經奠定了全辭的感情基調和抒情方式。

昔三後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1]。

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2]!

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紂之昌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3]。

惟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4]!

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5]。

荃不揆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6]。

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7]。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8]。

“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改路”[9]!

初既與餘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

餘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10]。

“注釋”

[1]三後:三位君主,一說為楚之三王,是為熊繹、若敖、蚡冒,或曰鬻熊、熊繹、莊王。洪興祖《楚辭補注》指為夏禹、商湯、周文王。就下文舉堯舜立言,洪注為是。純粹:品德至美至善,毫無瑕疵之意。固:本。眾芳:群賢。

[2]雜:交雜,並用。申:王逸《楚辭章句》認為是重的意思,朱熹《楚辭集注》認為申為地名。椒:花椒。菌桂:肉桂,有香氣。豈維:難道唯獨,反詰之意。紉:連接貫穿。蕙:香草,薰草,氣味如荼縻。茝(zhǐ):白芷。王逸《楚辭章句》:“言禹、湯、文王雖有盛德,猶雜用眾賢以至於治,非獨索蕙茝,任一人也。”

[3]昌披:衣不束帶,狂放不羈之貌。窘步:步履難進,寸步難行。

[4]黨人:指聚集在楚王周圍,結黨營私的集團。偷樂:偷安。憚殃:害怕災禍。皇輿:君王的車乘,這裏比喻國家。敗績:作戰時戰車傾覆,指戰爭失敗。

[5]忽:匆匆貌。及:追尋。踵武:足跡,比喻所行之道。

[6]荃:香草名,即蓀,比喻君王。揆:又作察。中情:衷情。而:又作以。齌(jì)怒:盛怒,楚地方言。

[7]謇謇(jiǎn):一說指口吃難於說話,形容忠直敢言之貌;一說做蹇蹇,指步履艱難之貌,引申為忠貞敢諫。舍:丟下,舍棄。

[8]九天:九重天,指中央和八方。正:征,證,起誓。靈修:劉永濟《屈賦通箋》:“靈修者,神明廣遠之義。”指楚人對君王的美稱,也指楚懷王。

[9]洪興祖《楚辭補注》:“一本有此二句,王逸無注……疑此二句後人所增耳。”按:《文選》李善注本亦無此二句,應為後人竄亂而入,今本多刪去。

[10]成言:彼此約定,有所承諾。悔遁:因反悔而變卦。難:害怕。數:屢次。化:反複無常。

“段意”

這是全辭的第二段,屈原終於吐露了內心最大的秘密:他一切的哀愁,除了時光的匆忙、人生的短暫,更由於君王對他的不理解和不重用。屈原在這一段中的情緒,可以分作兩個層次。首先,作為一個古代政治製度下的貴族男子,政治是他唯一可從事的嚴肅的活動,並且隻能通過君主來實現。屈原顯然並沒有得到楚懷王的重用,他通過追述聖君賢王的功德,抨擊曆史上的昏君來表現自己的怨憤情緒:

古代先王有德行的統治,才能讓朝臣如花爭開;

把申椒和菌桂交雜地佩戴在身上,豈獨戴香蕙和白芷。

隻有堯舜這般廣大神聖的王者,才遵循正道讓國事清明;

而桀紂這樣猖狂不羈的君主,隻貪圖捷徑最後寸步難行。

這種感慨君臣不能遇合的情緒,是中國所有有抱負的知識分子共有的心態。

其次,屈原通過一種怨婦的心態來表達失意於君主的情緒。這大約算是屈原對古代文學的一個貢獻了,後代很多詩賦文章都用失戀女子的口吻來表達政治上的失意。隻是不知道是政治侵入了男人的感情世界,還是愛情侵入了男人的政治領域:

當初是你和我山盟海誓,如今卻反悔變卦有了他心。

我已經不再害怕和你離別,隻是悲傷你這般的反複無常。

這幾句,亦是屈原表達楚王對他由重用到疏遠的情緒,但無論怎麼看,都是一曲始亂終棄的怨詞。政治情緒的書寫,往往不易表達,或表達流於庸俗。而政治與愛情的交織,卻賦予了人的失落以一種情緒變幻的感染力。

總之,這一段,屈原交待了他的哀愁來自政治的失意,並將這種失意與愛情的失落交雜在一起。下文將繼續交代失意於君主之後的生活。

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1]。

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2]。

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3]。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4]。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猒乎求索[5]。

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6]。

忽馳騖以追逐兮,非餘心之所急[7]。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8]。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9]。

苟餘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頷亦何傷[10]。

擥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11]。

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12]。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13]。

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鹹之遺則[14]。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15]。

餘雖好修姱以羈兮,謇朝誶而夕替[16]。

既替餘以蕙兮,又申之以攬茝[17]。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18]。

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19]。

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20]。

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21]。

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22]。

忳鬱邑餘侘傺兮[23],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寧溘死而流亡兮[24],餘不忍為此態也。

鷙鳥之不群兮[25],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26],夫孰異道而相安[27]?

屈心而抑誌兮,忍尤而攘詬[28]。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29]。

“注釋”

[1]滋:栽。畹:楚人地畝單位,一畹等於三十畝。九:言極其多。樹:種植。

[2]畦:田壟,這裏用作動詞,指成畦的種植。留夷、揭車:皆香草名,留夷或為芍藥;揭車一名乞輿,白花,味辛。杜衡:香草名,俗名馬蹄香。

[3]冀:希望。俟:等待。刈:收割,收獲。

[4]傷:妨礙。

[5]眾:眾群小。競進:追逐功名利祿。憑:飽滿,作副詞用。猒:同“厭”,滿足。求索:貪求索取不停。

[6]羌:楚人發語詞,表反問和轉折語氣。恕己以量人:寬恕自己而苛求他人。興心:生出不好的心。

[7]忽:匆匆急忙。馳騖:馬亂跑之貌。

[8]冉冉:漸漸。修名:美名。立:樹立。

[9]墜:滴落。英:花瓣。

[10]苟:假如。信:真誠。姱:美也。練要:精誠專一,堅定。頷(kǎn hàn):麵黃肌瘦之貌。

[11]擥(lǎn):同“攬”,采摘,采集。木根:木蘭之根,或泛指香木香草的根。貫:貫穿。薜荔:一種蔓生香草,又名木蓮。之:此處同其。

[12]矯:取用,王夫之《楚辭通釋》曰:“矯,反剝之也。”菌桂、蕙:皆香草。索:繩索,作動詞,搓為繩。胡繩:即結縷,一種香草,蔓狀,如繩索,故名。(lí):本義為多毛之貌,形容繩索糾纏連綴之貌。

[13]謇:發語詞。法:效法。前修:前代之賢人。服:佩,用,指服飾。

[14]周:合,相容。依:依從,按照。彭鹹:殷商先賢,據王逸《楚辭章句》:“彭鹹,殷賢大夫也,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譚介甫《屈賦新編》自立新說,認為彭鹹是殷商巫彭、巫鹹兩個賢人。遺則:遺傳下來的法則,有典範和榜樣的意思,這裏指彭鹹的行為為屈原作了榜樣。

[15]太息:歎息。掩涕:掩麵拭淚。民生:人生,指屈原自己的一生。

[16]雖:借作唯。羈(jījī):馬韁繩,作動詞用,指自我約束,潔身自好。誶(suì):責備。替:廢棄,解職。

[17]蕙(xiānɡ):佩帶蕙草,此處倒文,應為“蕙”。申:重,加上。攬:采集。

[18]善:愛好,崇尚。九死:誇張強調自己的操守,猶如萬死不辭之意。

[19]浩蕩:誌意放蕩,反複無常之貌。民心:人心,亦指一己之心。

[20]眾女:群小,眾奸佞。蛾眉:細長的眉,謂如蠶蛾之眉觸角,此處喻美好的容貌。謠諑:造謠毀謗。

[21]工:善於取巧。偭:麵對著。規:畫圓的工具。矩:畫方的工具。錯:措施,設置。

[22]繩墨:準繩與墨鬥。周容:苟合以取容。度:法度。

[23]忳(tún):煩悶之貌。鬱邑:同“抑鬱”,心情不舒展。侘傺:失意而神情恍惚之貌。

[24]溘(kè):忽然。流亡:隨水流而逝去。

[25]鷙鳥:鷹隼一類之猛禽,不屑與凡鳥為伍,比喻道德高尚的人。

[26]圜:同“圓”。方:方正,這裏指賢人奸人不能為伍。

[27]異道:不同道。《荀子·非相》:“古今異情,其所以治亂者異道。”

[28]尤:過錯。攘:有包容之意。詬:恥辱。

[29]伏:同“服”,引申為保持。死直:死於正道。厚:嘉許,重視。

“段意”

第三段,屈原沒有重提君王對他的誤解和疏遠,而是將鋒芒轉向自己的清高與眾人的排擠。在中國古代詩歌的傳統中,凡是政治失意產生的情緒,都會將情緒發泄在君王身邊的人身上,造成一種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的清高效果。無疑,《離騷》的抒情主人公是這個傳統中實實在在的第一人。

這一段主要有兩條線索,一條是屈原自況,通過香草的清高、蛾眉的被妒表現出來。他充滿深情地說:

我已種下了春蘭九畹,又栽了百畝香蕙。

那一畦畦芬芳的留夷和揭車嗬,美麗的杜衡與白芷亦雜生其間。

我企盼它們能枝葉繁茂,到成熟的時候去收獲喜悅。

即使眾芳長不成我也沒有哀傷,哀傷的是長成了卻白白荒蕪腐朽!

王夫之《楚辭通釋》認為,這段講屈原以種植芳草比喻培育賢才,然而賢才卻令他失望。筆者認為,這一段也可以理解為屈原自況,他有心培育自己的高貴品格和美好才能,卻沒有發揮使用,白白浪費掉。後文中,屈原又使用了木蘭、秋菊、薜荔等香草來修飾自己。

那麼,君王為何冷落他呢?這就是第二條線索,亦即群小的嫉妒。

我怨恨君王的放縱恣肆,始終不能察覺我的衷心。

眾多妖姬嫉妒我美麗的容貌,反而誣陷我是淫婦蕩娃。

“蛾眉妒”,亦是中國古典詩歌中的著名事典。既然將君臣關係合理地比喻為男女關係,那麼被疏遠的臣子無疑會認為君王是被其他的女子淆亂了理智。而宋代辛棄疾一句“蛾眉曾有人妒”,亦成為這個典故的最佳佐證。

屈原這種動輒認為別人嫉妒他的心態,在中國文學史上,甚至在中國社會中都不鮮見。但他卻能把這種被疏遠的寂寞,富有詩意地轉化為清高與崇高,造成一種孤獨的就是有道德的抒情效果。而他能選擇的,則是堅守與獨立:

鷹隼從不屑與凡鳥為伍,前生後世都將如此。

方枘圓鑿是不能結合的,道不同的人怎相與謀?

這種獨立和堅守發展到最後,勢必會演變成孤獨赴死的悲劇。而在這一段,屈原第一次提到了據說投水而死的彭鹹,並暗示要追尋彭鹹而去。他又說:

保持我清白的人格而以身殉道,本來就是聖人所嘉許的行為。

任何詩歌的抒情,一旦涉及死亡,尤其是自殺,必然產生強烈的效果。在香草美人的譬喻下,死亡亦充滿著濃鬱的芬芳。讀者能感受到一個清高的靈魂,在道德的崇高指引和香草的香氣馥鬱下從塵世升華。這種抒情,在遙遠的先秦似乎隻能在《離騷》中才能找到。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1]。

回朕車以複路兮,及行迷之未遠[2]。

步餘馬於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3]。

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複修吾初服[4]。

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5]。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6]。

高餘冠之岌岌兮,長餘佩之陸離[7]。

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8]。

忽反顧以遊目兮,將往觀乎四荒[9]。

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10]。

民生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為常[11]。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非餘心之可懲[12]。

“注釋”

[1]悔:悔恨。相:察看。道:路。察:仔細看。延佇:引頸而盼望。

[2]回:轉回來。複路:回複舊路。及:趁著。行迷:迷路。

[3]步:馬徐行。皋:澤畔高地。馳:縱馬疾行。椒丘:生有椒樹的山丘。且:姑且。焉:於是。

[4]進:指進入朝廷出仕。不入:未能進去。離尤:遭受罪過。離,通罹,遭受。初服:未進仕前的服飾,也指初衷。

[5]製:裁製衣服。芰荷:荷葉。集:綴集。

[6]不吾知:不知吾。苟:誠,果真。信:確實。

[7]岌岌(jí):高聳之貌。陸離:長之貌。

[8]芳:香草的芬芳。澤:一說佩玉的光澤;一說川澤,解作汙濁;一說水,芳澤雜糅則解作泡茶。未虧:沒有虧損。

[9]忽:悠忽,忽然。遊目:極目遠望。四荒:四方荒遠之地。

[10]章:同“彰”,明顯。

[11]民生:人生。樂:愛好。常:常道。

[12]體解:肢解。懲:受懲治。

“段意”

第四段,屈原承接上文,開始設想退隱的打算。“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這本是人的自然心理。屈原在這段表達了他對生命的某種思索。

我深深後悔人生道路沒看清楚,彳亍徘徊我將回頭。

調轉車頭回到舊路上吧,趁現在迷途之未遠。

但是,屈原並沒能做到純然靜穆,他的歸隱亦有些金剛怒目的態勢,這從他與眾不同的裝束就可以看出來:

我裁清涼的荷葉製成上衣,集美麗的蓮瓣綴成下衣。

我頭戴岌岌高聳的華冠,腰佩曼長陸離的寶劍。

這樣的裝束,哪裏像是一個準備“吾將反”的隱士,分明是內心充滿著不甘,渾身上下都彌散著不平情緒的耿介之士。這樣的裝束,外表固然是芬芳濃鬱,令人欽羨,而內心也必定堅定沉著:

人生各有各的喜好,我偏偏尊崇人格的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