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九思》解讀(3 / 3)

椒瑛兮湼汙,耳兮充房[5]。

攝衣兮緩帶,操我兮墨陽[6]。

升車兮命仆,將馳兮四荒。

下堂兮見蠆,出門兮觸蜂[7]。

巷有兮蚰蜒,邑多兮螳螂[8]。

睹斯兮嫉賊,心為兮切傷。

俯念兮子胥,仰憐兮比幹[9]。

投劍兮脫冕,龍屈兮蜿蟤[10]。

潛藏兮山澤,匍匐兮叢攢[11]。

窺見兮溪澗,流水兮沄沄[12]。

黿鼉兮欣欣,鱣鯰兮延延[13]。

群行兮上下,駢羅兮列陳[14]。

自恨兮無友,特處兮煢煢[15]。

冬夜兮陶陶,雨雪兮冥冥[16]。

神光兮熲熲,鬼火兮熒熒[17]。

修德兮困控,愁不聊兮遑生[18]。

憂紆兮鬱鬱,惡所兮寫情[19]。

“注釋”

[1]旻天:王逸《楚辭章句》:“秋天為旻天。秋節至,故清且涼也。”玄氣:太空之氣,此處形容秋高氣爽。

[2]潦洌:猶如凜冽。蒼唐:洪興祖《楚辭補注》:“唐,一作黃。”同意,形容草木在秋天青黃相間之貌。

[3]蝍蚗(yījué):蟬的一種,又名蟪蛄。噍噍:蟲子叫的聲音。蝍蛆(jí jū):蜈蚣。穰穰:即攘攘,形容紛亂之貌。

[4]暮:年終。淒愴:淒涼悲愴。

[5]椒:名貴的香木。瑛:美玉。湼(hè)汙:丟棄玷汙。耳(xǐěr):即枲耳,也就是蒼耳。充房:王逸《楚辭章句》:“耳,惡草名也。充房,侍近君也。”

[6]攝:提。操:操起。墨陽:古代的名劍。

[7]蠆(chài):毒蟲,可能是蠍子,西南少數民族放蠱時會使用這種毒蟲。蜂:毒蜂。

[8]蚰蜒(yóu yán):毒蟲,《酉陽雜俎·物異》:“有四足,如蜒,舉之,足亦隨縮。”螳螂:盡管螳螂是益蟲,但在這裏仍被看作是毒蟲,因為它的雙夾能產生毒蟲的聯想。

[9]俯念、仰憐:這裏應該是互文見義。

[10]投劍:拋棄武器。脫冕:放棄官職。龍屈:像潛龍一樣蜷曲,等待機會。蜿蟤(wān zhuān):即蜿蜒,彎曲之貌。

[11]叢攢:指草木叢生之貌。

[12]沄沄(yún):水流之貌。

[13]黿鼉(yuán tuó):前者為大龜,後者為鱷,在這裏可能是揚子鱷,《墨子·公輸》:“魚鱉黿鼉。”鱣、鯰:都是魚。延延:眾多之貌。

[14]駢羅:猶如並列。

[15]特處:獨處。煢煢:煢煢獨立,形容孤獨之貌。

[16]陶陶:形容夜晚悠長。冥冥:雨雪交加,看不清之貌。

[17]神光:王逸《楚辭章句》:“神光,山川之精,能為光者也。”熲熲:光亮之貌。熒熒:王逸《楚辭章句》:“熒熒,小火也。”

[18]困控:困頓窘迫。聊:料理、打理。遑:王逸《楚辭章句》:“遑,暇。”

[19]憂紆:憂愁。鬱鬱:鬱鬱寡歡之貌。惡所:怎麼、如何。寫情:抒發宣泄內心的感情。

“段意”

《哀歲》,就是在一年的最末,哀歎歲月的匆匆流逝;這恰恰是秋末和冬天——四季當中灰暗的季節,辭人借此又通過季節的黯淡肅殺來諷喻周圍嚴酷冰冷的現實。

這一首辭的時間感比較強烈,它開頭說的是秋天,“旻天兮清涼,玄氣兮高朗”,秋高氣涼,而結尾已經是“冬夜兮陶陶,雨雪兮冥冥”,雨雪霏霏了。這樣的季節推移,令辭人的情緒,或者是屈原的情緒越來越壓抑、越來越悲傷,情感的慢慢積聚往往比一觸即發更令人難過。

九、守誌

陟玉巒兮逍遙,覽高岡兮嶢嶢[1]。

桂樹列兮紛敷,吐紫花兮布條[2]。

實孔鸞兮所居,今其集兮惟鴞[3]。

烏鵲驚兮啞啞,餘顧瞻兮怊怊[4]。

彼日月兮暗昧,障覆天兮祲氛[5]。

伊我後兮不聰,焉陳誠兮效忠[6]。

攄羽翮兮超俗,遊陶遨兮養神[7]。

乘六蛟兮蜿蟬,遂馳騁兮陞雲[8]。

揚彗光兮為旗,秉電策兮為鞭[9]。

朝晨發兮鄢郢,食時至兮增泉[10]。

繞曲阿兮北次,造我車兮南端[11]。

謁玄黃兮納贄,崇忠貞兮彌堅[12]。

曆九宮兮遍觀,睹秘藏兮寶珍[13]。

就傅說兮騎龍,與織女兮合婚[14]。

舉天畢兮掩邪,彀天弧兮射奸[15]。

隨真人兮翱翔,食元氣兮長存[16]。

望太微兮穆穆,睨三階兮炳分[17]。

相輔政兮成化,建烈業兮垂勳[18]。

目瞥瞥兮西沒,道遐迥兮阻歎[19]。

誌蓄積兮未通,悵敞罔兮自憐[20]。

“注釋”

[1]玉巒:玉山,《山海經·西山經》:“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高岡:王逸《楚辭章句》:“山嶺曰岡。”嶢嶢:形容山岡之高。

[2]列:陳列。紛敷:紛紜茂盛之貌。吐紫華:開花。布條:枝條搖擺舒展。

[3]孔、鸞:孔雀、鸞鳥。鴞:即貓頭鷹。

[4]啞啞:烏鵲的叫聲。顧瞻:回頭看。怊怊:悵惘之貌。

[5]暗昧:昏暗幽昧。障覆:遮蔽。祲氛:不祥的雲氣。

[6]伊:句首語氣助詞。後:君。焉:怎麼。

[7]攄:舒展、展開。羽翮:羽翼。超俗:超凡脫俗。遊陶遨:皆指遨遊之意,王逸《楚辭章句》:“陶遨,心無所係。”

[8]六蛟:六龍。蜿蟬:王逸《楚辭章句》:“蜿蟬,群蛟之形也。”猶如蜿蜒。

[9]彗光:彗星的光。秉:拿著。電策:以雷電為鞭。

[10]發:出發。鄢郢:見前注。食時:吃飯的時候。增泉:銀河。

[11]曲阿:神話中的曲阿山。北次:在北方停留。造:進。

[12]謁:拜訪。玄黃:天地神,有“天地玄黃”的說法,王逸《楚辭章句》:“玄黃,中央之帝也。”納贄(zhì):贈送見麵的禮物。崇:崇拜、崇尚。彌:越發。

[13]九宮:天地居住的宮殿。

[14]就:靠近。傅說:商代武丁的相,見前注。騎龍:傳說傅說死後位列星宿,《莊子·大宗師》:“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車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晉書·天文誌》:“傅說一星,在尾後,傅說主章祝,巫官也。”

[15]天畢:星宿之名,天畢星,王逸《楚辭章句》:“罼,宿名也。畢有囚奸名,故欲以掩取邪佞之人也。”掩邪:捕捉奸邪之人。彀:拉弓。天弧:星宿之名,形似弓,故名,在天狼星東南麵。射奸:王逸《楚辭章句》:“弧矢弓弩,故欲以射奸人也。”

[16]真人:道家裏麵的得道者。元氣:天地之間的氣。長存:長生不老。

[17]太微:星宿之名,王逸《楚辭章句》:“太微,天之中宮。”穆穆:巍巍赫赫之貌。三階:星宿之名,又稱為三台,即上台、中台、下台,一共是六顆星,古代的政治以之對比“三公”。

[18]成化:成就教化之功。烈業:彪炳史冊的功業。垂勳:功勳可以垂被後世。

[19]目瞥瞥:“目”當為“日”,形容落日之貌。道:路途。遐迥:遙遠。阻:憂。

[20]誌:誌意。蓄積:積蓄。悵敞罔:三個字都是形容悵惘之意。

“段意”

《守誌》,當為堅守誌意的意思,但本篇卻是一篇徹頭徹尾的遊仙之詩。

整首組辭都是代屈原抒情,但作為整首組辭的最後一篇,作者並沒有寫屈原之死,而是寫了一首遊仙詩,但這與其他的遊仙詩有所不同。

在遊仙中,抒情主人公實現了他的夢想,一則掃除奸佞:“舉天畢兮掩邪,彀天弧兮射奸”;二則個體超脫:“隨真人兮翱翔,食元氣兮長存”;三則建功立業:“相輔政兮成化,建烈業兮垂勳。”這三個方麵,充分表現了辭人的願望,也表達了辭人對屈原的一種美好寄托。他希望屈原既能實現國家治理和被重用的傳統理想,又按照漢代人普遍的思維方式,為屈原增加了求仙超脫的實現的內容。

當然,辭中這三種理想的實現亦隻是願望。“目瞥瞥兮西沒,道遐迥兮阻歎。誌蓄積兮未通,悵敞罔兮自憐”仍然成為了結局。

亂曰:

天庭明兮雲霓藏,三光朗兮鏡萬方[1]。

斥蜥蜴兮進龜龍,策謀從兮翼機衡[2]。

配稷契兮恢唐功,嗟英俊兮未為雙[3]。

“注釋”

[1]天庭明:比喻政治昌明。雲霓藏:比喻陰暗的勢力被掃除。王逸《楚辭章句》:“天清則雲霓除,日月星辰昭,君明下理,賢愚得所也。”三光:日、月、星。鏡:照耀。萬方:各處地方。

[2]斥:驅逐。蜥蜴:奸佞。龜龍:通靈之物,比喻賢人。策謀從:聽從忠言。翼:輔佐。機衡:這裏指北鬥星,比喻政權的大權,王逸《楚辭章句》:“璿璣玉衡,以喻君能任賢,斥去小人,以自輔翼也。”

[3]配:匹敵。稷:後稷,周代的祖先。契(qì):商代的祖先。恢:宏大。唐:唐堯。功:功業。嗟:讚歎。

“段意”

亂辭,寥寥數筆,皆寄托驅逐奸小、匡正乾坤之意。不過,這已經純然屬於儒家傳統的抒情話語了。

“解讀”

《九思》,是現行的楚辭本子的最後一篇,亦是本書的最後一篇。

《九思》的作者是王逸。王逸,字叔師,東漢時人。《九思》的前序中寫道:“《九思》者,王逸之所作也。逸,南陽人,博雅多覽,讀《楚辭》而傷湣屈原,故為之作解。”洪興祖《楚辭補注》:“一作南郡”,即今湖北宜城。東漢安帝劉祜元初年間(約公元117年),王逸為校書郎,此乃校勘書籍官職,等級為六品以下;漢順帝劉保時,王逸為侍中,後來又做過刺史、太守等。《後漢書》載:“元初中,舉上計吏,為校書郎。順帝時,為侍中。著《楚辭章句》行於世。”

《楚辭章句》,是王逸最為流行最為著名的學術著作。除《楚辭章句》外,王逸還有賦、誄、書、論以及雜文等共約二十一篇,他還寫了《漢詩》一百二十三篇,但今日大多散佚,明人輯有《王叔師集》。王逸的事跡見於《後漢書·文苑傳》。

《九思》最初應當沒有編入王逸《楚辭章句》,王逸《離騷後序》中僅僅提到作《楚辭章句》十六卷,而《九思》是《楚辭章句》第十七卷。且王逸《楚辭章句》中其他的篇目下,都是“呼校書郎臣王逸上”,唯獨《九思》之下寫的是“漢侍中南郡王逸叔師作”。因此,王逸《楚辭章句》的寫作年代,應當是在安帝時期,而《九思》被編入王逸《楚辭章句》則在以後了。王逸編完《楚辭章句》之後,遂進獻於朝廷,這個進獻的本子應該並不包括《九思》。

不過,《九思》亦有序有注,其體例同前此各篇。洪興祖《楚辭補注》認為,這些或許是王逸之子王延壽所為,他說:“逸不應自為注解,恐其子延壽之徒為之爾。”這個猜測是比較合理的。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則認為這就是王逸的自序和自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曰:“初,劉向裒集屈原《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遊》、《卜居》、《漁父》,宋玉《九辯》、《招魂》,景差《大招》,而以賈誼《惜誓》,淮南小山《招隱士》,東方朔《七諫》,嚴忌《哀時命》,王褒《九懷》及劉向所作《九歎》,共為《楚辭》16卷,是為總集之祖。逸又益以己作《九思》與班固二序,為17卷,而各為之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謂“各為之注”的意思似乎就是王逸亦曾自注。但這個說法缺少有力的證據,今天學術界也大多數不認為王逸曾給《九思》寫序和作注,而比較傾向王延壽所作。

王延壽,王逸之子,字文考,一字子山,他亦是東漢著名辭賦家。據張華《博物誌》記載:“王子山與父叔師到泰山從鮑子真學肸,到魯賦靈光殿,歸度湘水溺死。”他是在儒教之發祥地、孔子之故裏曲阜見到了靈光殿,並寫了著名的《魯靈光殿賦》。《後漢書》記載:“子延壽,字文考,有擨才。少遊魯國,作靈光殿賦。後蔡邕亦造此賦,未成,及見延壽所為,甚奇之,遂輟翰而已。”蔡邕之名聲,後世遠比王延壽要大,但他如此佩服王延壽此賦,這說明了此賦的文采的確不凡。這篇賦被收錄在《文選》中得以流傳至今,有張載的注。王延壽死之時,僅二十餘歲,原有集行世,已佚。

《九思》的主旨,序中說得很清楚:“自屈原終沒之後,忠臣介士遊覽學者讀《離騷》、《九章》之文,莫不愴然,心為悲感,高其節行,妙其麗雅。至劉向、王褒之徒,鹹嘉其義,作賦騁辭,以讚其誌。則皆列於譜錄,世世相傳。逸與屈原同土共國,悼傷之情與凡有異。竊慕向、褒之風,作頌一篇,號曰《九思》,以裨其辭。未有解說,故聊敘訓誼焉。”

由此可知,王逸的目的就是通過憑吊屈原,來表達對現實人生以及國家政治的看法:褒揚忠貞,貶斥小人,同時抒發自己的一些情感。《九思》在楚辭體的瑰麗外表之下,隱含著儒家積極入世的思想觀念,因此又具有對君王勸諫的功能。畢竟王逸所處的時期,已經到了東漢後期,政治上的衰敗已經開始顯現出來,王逸當然會在辭章中灌注對君王的勸諫了。

《九思》的主旨便是代屈原之口吻,抒一己之感情;借前人之事跡,言周圍之現實,從而既寄托了王逸本人寫完《楚辭章句》一書之後的感慨,又對東漢後期的政治提出某種勸諫。

同《九章》、《九懷》、《九歎》等一樣,《九思》亦是由九篇短章和最後的亂辭組成。這九篇包括《逢尤》、《怨上》、《疾世》、《憫上》、《遭厄》、《悼亂》、《傷時》、《哀歲》、《守誌》。從篇目上看,我們能夠看出這是有一條連貫線索的。這條線索從時間的角度,表現屈原從最初的被怪罪之後心理的逐層變化。當然,這個線索也不是時間變化極其分明的,題目主要還是每一首短章的內容的提示,也包含了對作者自身情緒的概括。

在藝術上,這篇作品主要運用比喻和象征的表現手法,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中國文學史上向來有“詩騷”兩大傳統的說法,但這兩種傳統的延續並不是涇渭分明的,而是相互糾結在一起的。漢代楚辭,就是這兩大傳統之間的第一次大融合。《楚辭章句》裏麵選取的這幾首漢代楚辭,基本上都是以楚辭的外在表現形式,抒寫《詩經》那種對現實的關懷態度,體現出中原文化的思維方式。這幾首楚辭最終都落腳在對君王的勸諫上,作者以及抒情主人公對君王的態度已經全然不再是女人對男人的態度,而是臣下對君上的態度,這種等級的分明亦表明漢代楚辭的思想內涵雖然也有道家遊仙的意味,但歸根結底,已經徹底地中原化、儒家化了。而楚地的文化傳統雖然不僅僅是香草香花的比喻和每一句裏麵的“兮”字,但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融貫在中原文化的主流體係之中。

當然,漢代楚辭的形式與內容並不能截然分開,我們可以把漢代楚辭看作是詩的傳統與騷的傳統的融合。我們看到,漢代楚辭中有高蹈遊仙的表現,也有積極入世的儒家思想。並且,漢代楚辭多數是直抒胸臆的抒情,比興手法用得很少。我們認為,漢代楚辭與先秦楚辭最大的不同,就是漢代儒家思想與黃老思想對文化的那種籠罩,令《離騷》那種瑰麗的想象、澎湃的內心抒情減去了鋒芒,屈原那種留戀楚國的故土之思也在大一統的兩漢帝國中逐漸消融了。

《詩經》的影響在漢代楚辭中隨處可見,比如《詩經》詩句開始被引用,《詩經》中對三代帝王賢君的讚美態度也影響了這些漢代楚辭,更主要的是漢代楚辭中那種對君王的勸諫和《詩經》的同類詩章越來越趨向同一。

《九思》,就是詩、騷這兩個傳統融合的一首典型作品。

“思考題”

一、簡述王逸的生平。

二、聯係《九歎》和王逸的其他論述看王逸對屈原的理解。

三、為什麼說《九思》是詩、騷兩個傳統融合的一首典型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