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蹣跚地穿過蒸汽室,牆邊有個水龍頭,細小的水絲淌進陶瓷水槽裏,我不停地喝水,當我終於停下來之後,他來到我身邊,用雙手掬水灑在石頭上,蒸汽爐啪一聲發出刺耳的聲響,新生成的蒸汽往前方竄,使得坐在板凳上的男人喃喃地抱怨。他大聲地笑,彎下腰,然後用手掌撐住地板倒立,並攏雙腿往上舉,腳踝輕輕地靠在燒燙的壁麵上,接著他麵帶微笑開始倒立挺舉,頭頂點地,雙腳直挺挺朝上伸。他的生殖器上下跳動地拍打他平坦的小腹,發出我寧可沒聽到的聲音,而那肌肉在光滑的皮膚下鼓動,汗珠沿著胸膛往下滾。在這個沒有人能呼吸的地方,他依舊氣定神閑,我在心裏默數:十、十一、十二……每次他這麼做,我都會跟著數。我的視線沒有離開過他的身子,一上一下,再上再下。我心裏明白,縱使自己能活到一百歲,也永遠不可能會是這副模樣,我不可能那麼優雅,那麼結實。隨後,我想到在此之後又過了好些年,我們在醫院附屬教堂領棺木的一幕。當時,所有的棺木沿著牆壁排成了一列,教堂外的車道上有一隊黑車在等待。我們從窗口望出去,看到靜止不動的黑車全都開著車門,有個司機將手肘撐在引擎蓋上,背對我們,遠眺霍伯蓋特,一邊抽著煙。這時,一個葬儀社的人清了清喉嚨,說:“首先,我應該要告訴你們,棺木可能沒有你們想象中來得重。”他伸手梳理頭發,似乎有些尷尬,而我和哥哥,我們兩人則互望了一眼。然而,當我們目光直視前方,彎腰握住把手抬起棺木時,才發現他所言不假。

我好累。我把全身的重量靠在門上。我現在就能立刻睡著,也許我正在睡覺、在做夢,或者隻是在回憶一場夢境。我在威特維的公寓裏。我的母親、父親和兩個弟弟都在。我知道他們死了,也曉得他們自己也清楚,但是誰也沒把話說出來。我真想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來的。我突然記不得他們的墳墓在哪裏,但一定不遠,也許就在路旁籬笆後麵的草坪上。公寓看起來和當時——那年的五月——沒什麼差別,書架半空,咖啡桌上放了一疊照片,地板上有好幾個紙箱,牆上的鍾也停了。他們來來回回地幫我打點,把他們認為我會需要的東西交給我,幫我找來我女兒可能會想讀的書。我替自己拿了一些小東西,偷偷放在外套的口袋裏,但心裏總覺得不太舒坦,因為這樣做等於欺騙了我自己的哥哥,於是又把東西給掏了出來。在這段時間裏,我一直聽到他們在客廳裏低聲談話。我上樓來到曾經屬於我的房間,打開窗戶探頭出去,看到父親正站在樓下陽台,沐浴在陽光之下。他的站姿沉穩,閉著雙眼,雙臂在胸前交叉。外頭很安靜,他很硬朗,但是我不想讓鄰居看到一個已經過世的人站在陽台上曬太陽。樓梯下有一座木製的老書櫃,頂端和兩側都雕刻了圖案。我坐在地板上,把頭靠在書櫃中間的隔層,從前我經常用同樣的姿勢坐在這裏。我把頭往書本貼過去,接著,眼前一切開朗,我看進了書櫃裏。書本分好幾層擺放,黃色的光線透過窗口灑入室裏,這個前所未見的景象讓我好生訝異,然而一切又是如此熟悉。我一手拿著托爾斯泰的作品,另一手扳開南森[2]的著作,將自己往裏麵塞。書櫃在我後方關上,這時候,他們仍然在客廳裏低聲說話。

我站直身子,臉孔離開玻璃門,站在這個不容我立足的世界裏聆聽。我的左右兩側都沒有腳步聲,於是我解開牛仔褲,盡可能迅速地將襯衫往下拉整齊,然後扣上褲襠門襟。這並不簡單,我沒戴手套,雙手凍得僵硬,幾乎沒有任何感覺,而扣子偏偏又很頑固。其中有一顆扣子扣錯了孔,讓我費了一番功夫才重新扣好。我想要拉上外套的拉鏈,但是拉鏈壞了,最下方的拉鏈齒不全,讓我沒辦法將兩襟拉攏。說不定有人曾經想要扯開這件外套。我想到那場夢,那是幾年前的事,我還曾寫下了夢境,收在某處。所以這麼說來,我並非在夢中。我環顧左右。街上很安靜。我沿著大櫥窗走了幾步,眼前的玻璃閃閃發光。春風從峽灣吹了過來,拂過了我的頸際,而剛出版的書都放在櫥窗裏。瑞克·巴斯[3]又有新作,我一直都在期待。我喜歡他筆下的故事,充滿了畫麵和氣味,盡管不在現場,讀者也幾乎可以嗅到鬆針和石楠的味道。

我必須離開這個城市。我握緊拳頭,接下來就發現:我的手提箱不見了。我轉頭往後望,隻看到門邊的一捆報紙。我的目光沿著整條街往後掃去,從商業學校看到轉角邊的市府員工辦公室,但是除了學生丟在人行道上的煙屁股和“六〇年代”小咖啡館外麵的“營業中”看板之外,我什麼也沒發現,連個影子都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