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後一次和他說話是在電話上。他病了。癌症,但是手術很成功,他的身體也好多了。那天是星期四,我在當時受雇的書店裏接到他的電話。我們很少講電話,那是僅有的幾次之一,多半是我主動撥電話找母親問事情或是請她提供意見,通常他會接電話,但是沒說上幾句,便會把電話轉給母親。
那個星期四,他說:“嘿,我是你老爸。我們大作家的進度怎麼樣了?”接著他笑了,笑得有點尷尬,而且突然就停了下來。
當時他七十八歲,我三十七,我站在櫃台後麵手裏拿著話筒聽他說話,雙眼茫然地直視前方,這種感覺很奇怪。書店裏到處都是書,顧客也不少,但是我什麼都沒看見。我的同事稍後對我說:“你臉上的表情很奇怪。”
“嗨。”我向他打招呼,“進度嘛,”我說,“還可以吧。”我身邊堆了好幾箱從美國寄來的書,全都是雷蒙德·卡佛的作品。他在兩年前死於肺癌,享年隻有短短的五十年。我們計劃舉辦一場紀念展,展出卡佛所有作品的新版本。我手上剛好拿著一本卡佛的作品,書名是《我打電話的地方》。
“你在哪裏打電話?”我問道。
“在家裏,”他說,“站在走廊上。”我立刻可以想見他站在走廊上的畫麵,我一向覺得走廊牆上白金兩色的條紋壁紙沒什麼品味,二十年前我還住在家裏時就有這種感覺。他站在鏡子旁邊,小桌的抽屜拉了開來,電話簿攤放在他的麵前,這是因為我雖然已經在書店裏工作了十年之久,但他到現在還是記不得這裏的電話號碼。我本來和他一樣在工廠工作,做了六年之後,我才來到書店。不過,到工廠工作是我自己的決定,反觀他,卻從來沒有別的選擇。
複活節快到了,他們要一如往常,在星期六搭渡船到丹麥,他說:但是船票有問題。他似乎有些困惑。他們原本訂的船被瑞典人買下,當作難民安置處,所以他們得改搭另一艘船。當他打電話到船公司詢問的時候,接待人員和他一樣摸不著頭緒。到底會不會照計劃開船?我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難道我不是要和他們一起去嗎?
我忘了這回事。我本來應該要和他們一起去的。母親在某個早上打了個電話給我,說:“你就一起來吧,如果費用有問題,我幫你出船票。”
“我自己有錢。”我說。
他們要帶很多東西,而且必須趁這個春天處理不少工事,而他已經沒辦法承擔太粗重的工作了,比方說,老舊的柳樹圍籬得修剪,有株雲杉必須先斬斷樹根,用繩索拖倒再劈成柴火。另外,有些東西要清運,他們沒車,更慘的是,也沒有駕駛執照。
“你爸爸老了,”她說,“你聽得懂我的話嗎?我不想讓他一個人做這些事。”但他一向很老,同時也很強壯,我幾次試著要幫忙,結果卻被他推到一邊,他會說:“這算不了什麼。”
那不是真的,該死。我至少學到了這件事:任何事都稱得上是“一回事”。問問俳句名家鬆尾芭蕉就知道了。
但這時我回答:“當然,對,我會一起去,我帶兩個女兒一起去。”事後我才知道我兩個弟弟也要一起成行,如果他想找幫手,那他們可以扛下那些粗活。如此一來,母親可能得另找個理由來對我施壓。接著,我把這件事完全拋到了腦後,而讓雷蒙德·卡佛填滿了我的生命。
“呃,你還在聽嗎?”我說。
“在,我在。”他說。
“我臨時有事,”我說,“禮拜一之前走不開。”這是個無傷大雅的小謊,我一說出口,就希望自己沒講這些話,因為這次打電話來的人是他,這讓我真的很感動。我不知道原因何在,但是在過去,他從來不曾讓我感動,至少我完全沒有這種印象。但是我不可能在兩天之內買到船票,尤其是買到複活節前夕那個周六的票。這下子我真的想一起去了。我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感覺。我不曉得這是怎麼一回事。
“可是我還是會去,”我說,“我會去借車,然後從戈登堡走。我相信你手上那些船票一定不會有問題的。你既然沒聽到任何變化,那麼船公司一定有船可派。”
“那好吧,可能是這樣。”他的聲音像個迷失方向的老人,聽得出其中的猶豫。對話結束了,我們都明白。我相信他知道我在說謊,在當時,那種感覺並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