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我被電話鈴聲吵醒。七點,我早該起床了。

“去開電視。”電話裏的人說。哢嗒一聲之後,我隻聽到撥號聲。我沒聽出打電話來的人是誰,但我一定認識這個人。躺在我身旁沉睡的,是容貌已經被我遺忘的女人,而兩個女孩分別睡在自己的房間裏,房裏的燈開著,照著她們的臉。我起床走到客廳裏打開電視。電視原本設定在瑞典頻道上,這時熒幕上出現的是頻道測試畫麵,我將頻道轉到了挪威電台。熒幕閃了一下,突然間,畫麵上出現海麵上一艘孤零零的船,先是一側船身的空拍畫麵,接下來鏡頭繞到了另一側,前前後後地不斷繞圈圈。是直升機,我心想。我以為會聽到螺旋槳轟隆隆的聲響,但什麼也沒聽到。現在是一大早,天色還是灰蒙蒙的一片,平靜的大海是深藍色,船身則是藍白相間,一切非常安靜,這讓我摸不清楚狀況。我從來沒看過這艘船,而且我好累,因為前一天晚上喝多了。我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是船一直在冒煙,黑煙白霧仿佛煙囪般直衝天際,接著往四周擴散,像屏障似的遮住了光線,直升機轉了個方向,盡可能地低飛,接著我看到好幾公尺長的火舌從船身窗口和船尾甲板下躥了出來。我沒看到人,但是我看到了船名。船名不錯,很合適。突然間,我的雙腳一片冰涼。這股寒意讓我痛到幾乎癱瘓,我瞪著熒幕,轉大音量,聽到無線電傳來的聲音告訴我為什麼一九九〇年四月七日星期六的一大早,這艘船會出現在電視熒幕裏。麻痹的感覺從我的雙腳延伸到大腿,到腰際,我的雙腳再也站不住,我的腳出了大問題,我想,會不會是多發性硬化,我從此之後得一輩子仰賴輪椅。接著,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視線沒有離開電視,抓起放在客廳裏的電話撥打哥哥的號碼。

“喂。”他聽起來很疲倦。

“去開電視。”我說。他打開電視,電話一直沒掛。我聽到他房間裏電視的聲音。我聽到他倒抽一口氣,但是他什麼也沒說。

“我本來也要搭那艘船的,”我說,“但是我忘了,知道嗎,我根本忘了這回事,結果才來不及。如果我當初沒忘記,如果我和他們一起走,這件事不可能會發生。”

“喔,天哪,”我完全聽不出他的情緒,他說,“拜托,安靜一下,拜托。”

我醒了一次,一看,還是在夜裏。我一定是在講夢話,我的嘴唇還在動,而且有些腫,我的腦殼裏頭似乎還有回音。我抬起手摸了摸臉,臉是濕的。我的肋骨在痛,喉頭灼熱,很不舒服。我輕輕地清了清喉嚨。黑暗當中,有個人在我身邊呼吸,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生命似乎屹立不搖。當下我突然記不得身邊的人是誰,在一陣驚慌之下,我打開了床頭燈。她在睡夢中笑了一下,然後伸手蓋住眼睛轉個身,不是轉過去背對著我,而是朝我轉了過來,一股如釋重負的感覺席卷而來。我關掉電燈繼續睡覺,然後夢到了哥哥領到保險金發了大財,為他自己買下了一艘帆船。

“我們有錢人一向能心想事成,”他說,“無論如何,我都不要當個窮人。”

他的這艘船上隻有他和我兩個人,大船劃過費爾德燈塔前方的海麵,蕩漾的餘波帶動一陣陣的涼風,我們躺在船上,離水麵隻有咫尺之遠。接著,我往船舷邊緣靠去,用雙手捧水潑在臉上,我喝了些水,吞下的時候心想:這是全新的滋味,以前海水不是這個味道。然後我拿哥哥新買的航海鞋開玩笑,在我看,這種鞋子是上流人士的玩意兒。就算有人願意幫我出錢,我還是不願意碰。

“接下來你要打網球,還是另有什麼計劃?”我問道,揶揄地笑著說,“或是去打高爾夫球,或買雙障礙滑雪賽專用的滑雪板,和那夥上流人士鬼混?”

“可是這雙鞋子是老爸做的,”他含淚說,“他想要我留下這雙鞋。”

“胡說八道。”我說。

這個夢讓我陷入了極度絕望的情緒當中,於是我醒了過來。我僵直地躺著,憋著氣不敢呼吸,房間裏沒有任何聲音。這裏隻有我一個人。我伸手摸摸旁邊的枕頭,還是暖的,但是她沒有留下紙條。我不想要孤單一個人。我跳下床,跑到走廊上,在鏡中看到了一張臉,我立刻停下腳步,不假思索地拿起眼前的第一樣東西——放在矮櫃上的金屬小盤——砸向鏡子。玻璃隨著一聲巨響破裂,閃閃發光的銀色碎片宛如雨水般灑落在地板上,我凝視走廊上的滿地碎片,這一幕仿佛是電視,影片中某場爆炸之後的場景。有個碎片劃傷了我的手臂,流的血雖然不多,但是我清楚看見白色皮膚上麵的紅色血痕。我抬起手,舔掉血跡,然後避開碎玻璃走到客廳裏去。孩子已經不在沙發上了,唯獨靠枕上還有他留下的印痕。我跑到大窗前麵喘著想吸進空氣,我垂著手,一直到鼻子貼到了玻璃才停下腳步,然後我瞪著對麵的建築物看。她穿著睡袍站在窗口,我則和上次一樣赤身裸體,我看到她轉過身來望著我,我們就這麼對望,接著,她解開睡袍,讓衣服落在地上,不顧這時候是否還有別人和我們一樣醒著、會從這頭看見她。她的皮膚泛著隱約的光線,而且比任何我見過的人還要白晰,她舉起雙手搭在窗玻璃上,我學著她,也抬起手,手掌抵著玻璃。在這個大雨過後的夜裏,皎潔的明月高掛在我對麵公寓的上方,相隔在她和我之間的,似乎隻有一片幾厘米厚的玻璃。我的雙手和鼻子貼在窗戶上,裸身站在客廳的窗前,耳邊隻聽到自己呼吸和心跳的聲音,除此之外,世界一片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