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上靴子,係好鞋帶,隻穿著T恤就套上厚呢短大衣,盡量不去看散落在地板上的玻璃碎片。我拿起垃圾桶,把翻得破舊折角的挪威版《俳句一百首》塞進口袋裏,然後走出去,鎖上門,將手上的袋子丟到垃圾間去,走出公寓的大門,打開信箱。信箱裏麵有一本《階級鬥爭》雙周刊和兩封信,其中一封來自我的出版商。假如在從前,我會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好好坐下來詳讀,然而我現在卻把這些東西全留在信箱裏。我關上信箱蓋,大步走進陽光之下。我想,這天應該是星期五。一排排的公寓遮住了我的視野,往前走一點有好幾棟蓋有露台的獨棟別墅,專門提供給經濟能力足以負荷、想要出人頭地,而且有興趣養塊草坪來刈草的人。有些人認為這就是重點。再過不久,社區就要發動住戶來進行義務性的春季大清掃了。大家全都要出動,在管理員的指揮下清掃步道、衝刷髒汙和狗糞、栽種花草,還要為入口那片兩平方公尺草地的圍籬重新上油漆,雖然住戶根本不在乎,還是得天南地北地閑聊。我恨死了這檔子事。雖然我在這裏住得最久,但是我現在什麼人也不認得,除了聶姆·哈尤之外,我連誰和我住在同一棟樓都不知道。沒有任何神誌清楚的人會在這裏一住超過三年。
但至少今天的陽光燦爛。窗玻璃熠熠生輝,外麵的溫度幾乎和室內一樣溫暖。這讓我也覺得喜滋滋的。我沿著步道往上到山丘,來到公寓區和別墅區的分界點,托兒所就在足球場對麵。所有的孩子都在戶外,我在圍籬邊停下腳步,站著凝視孩子們玩耍。我看到葛林德女士的兒子穿著厚厚的衣服和防水褲站在沙堆上。他正在大聲說話,揮動手上的紅色沙鏟,四處指指點點。他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他是主宰者。他注意到我站在一旁觀察他,但完全不知道我們經曆了兩場戰役,而且他兩次都吃了敗仗,不管在家裏還是在外頭都一樣。我輕笑著對他點個頭,這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有這個義務。他直直地看著我,完全不曉得我是什麼人。他扮個鬼臉,對我吐舌。真是個小混蛋。我笑著搖搖頭。他有些惱火,轉過身用小鏟子用力挖沙。
我離開托兒所的圍籬,往上來到小丘的頂端。這一帶的別墅享有最好的視野,放眼望去就是森林和山穀的優美景致,春天來臨之前,這些人家的草坪和樹籬一定會成為眾人豔羨的焦點。到了丘頂之後,我挑了一條小路往下走到另一側的森林裏。沿途我感覺到好些住戶從窗口看著我的背,雖然這些目光不如從前來得令人難過,但我還是在停在小橋邊,站在昏暗的林子裏卷了支香煙,慢慢決定自己是否該回頭走原路回去,還是走另一條路繞過整個別墅區,或者是說,幹脆再選另一條路。從這地方可以接到古道,讓我走個幾天幾夜都沒問題,沿路除了早已被人遺忘的傾圮小農舍之外,繼續往下走隻能看到寥寥無幾的林間小屋。至少,鄰居是這麼說的。我在這裏住了十四年,除了兩個女兒小時候對小東西還有興趣的時候,曾經朝那條小路走個幾百公尺去撿球果之外,從來不曾深入去探訪。
我站在小水泥橋邊的陰影下抽煙,看著陽光照在身邊的雲杉和轉個彎消失在懸崖後方的小徑上。陽光穿透了一叢白樺,金黃色的光線灑了進來,光滑的樹幹黑得發亮,這一幕看起來像是以中國或日本的古畫作為藍本的雜誌插圖,我真想把這幅景象掛在自家的牆壁上。但話說回來,這又有何不可呢?我抽完煙,用鞋尖踩熄了煙蒂,繼續往前走。我回頭看了兩次,別墅還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但是第三次回頭就完全看不見了。我一直在想,上次我看到、接近或進入獨棟的房子是在什麼時候,我隻能說,那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記得我到過一戶獨棟的屋子。當時我躺在沙發上想要休息,應該是前一晚喝多了吧,我又累又孤單,身邊不再有家人相伴,失去了一切。接著,父親下樓來。我能清楚分辨出他與眾不同的腳步聲,聽得出他的分量,他從我身邊經過,到窗邊拉開窗簾。微弱的光線照進了屋裏。
“霧散了,”他說,“我們得趕快出發,他們追過來了。”我轉過頭,看見光線映在他的臉上,柔和的灰色光芒仿佛是屋子裏無形的煙霧。他和我現在的年紀相仿,而他的話嚇到了我,因為他一直在留意,而且知道我們該怎麼做。但是,時間不多,我得振作。
那是一場夢,一定是的,因為我不記得那棟屋子的外觀,不知道他看到窗外有什麼人,也不曉得我們為什麼會在那個地方。我記得的夢不少,有時候甚至分不清夢境和事實。這不至於令人擔心,就和我對某些書的感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