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小麥大會戰時,正值三伏天,大地青菜剛下來,可集體戶的糧食卻快見底了,上遠道幹活帶飯,每人隻能帶巴掌大一塊苞米麵餅子和兩塊鹹菜疙瘩。戶裏男女同學都餓得小臉焦黃,饑色難隱。隊裏細心的老鄉看見後,都想方設法給我們捎帶些煎餅、大餅子、小鹹菜啥的。盡管能填飽肚子了,可也是吃在嘴裏,難受在心裏……那天晌午,在地頭樹蔭下,我剛打開塑料布包的那塊可憐巴巴的苞米餅子,唐二嬸就拎著小筐過來了,大聲招呼道:“今兒個,戶裏小年輕的幹糧留著晚黑吃吧。二嬸給你們蒸了點粘耗子,來來,快過來拿著吃!”唐嬸先走到女生那邊,可雅潔她們都羞怯地閃過身沒動。唐嬸又拎著小筐來到我們幾個男生跟前,掀開小筐上麵蓋的塑料布和白手巾說:“來,你們男生先吃!這還熱乎地呢。”我們幾個你瞅我,我看你,也不知是吃還是不吃。一看我們難為之情,唐二嬸急了,大聲說:“咋的?你們是不餓呀,還是嫌俺家窮,飯埋汰呀?你們要是真不吃,瞧不起俺娘們,俺就都倒扔了!”正說話間,雅潔她們幾個把唐二嬸給她幾個孩子的小飯包拎過來了,打開一看,裏麵裝的僅是幾個菜包子和鹹菜條。本來愛動感情的雅潔她們,眼淚又湧出眼眶,我們男生也是羞色滿麵。唐二嬸忙拉著雅潔她們的手說:“孩子們早晨都吃過了。唉!這些水靈靈的大姑娘,這幫小夥子們哪,不在爹媽跟前,舍家撇業的,可咋整?二嬸和大夥也心疼你們呀,在咱們屯要真餓個好歹的,那俺們能對得起良心嗎,唉,將就些日子,地裏角瓜土豆下來就好了。來,來,要是不嫌棄俺娘們就快點拿著。”邊說唐二嬸邊把一個個熱乎乎的粘耗子硬塞進我們手中。人心都是肉長的,唐二嬸幾句話說得我們好不心酸,旁邊老鄉也無不動容。那天中午,我們蘸著眼淚吃著唐二嬸家的粘耗子,也真說不出那滋味是香是苦還是酸……

正思索之際,雅潔使勁晃著我的肩膀小聲說:“長慧,你還想啥呢?咋整啊,快放了她吧,那邊來人了。”我也沒多想,拎起唐二嬸那個糧袋就往稻堆倒,可往回一轉身,卻看見崔隊長和軍宣隊任排長倆大步流星過來了。原來他倆也是剛開完會,看見場院吊燈搖晃,怕有啥情況就過來了,問我咋地了。我支吾說:“沒啥事,唐二嬸借糧走這磕倒了。二嬸,快起來回去吧。”可一看這情形,他倆就啥都明白了,走到一邊不知說了幾句啥,又轉回身,崔隊長扶起淚流滿麵渾身顫抖的唐二嬸,說:“快拉倒吧,還不怕丟人哪。”好激動的任排長邊給唐二嬸打掃身上的雪,邊說:“大嬸,快回家吧,你家那麼困難,誰不知道哇,唉!我們沒照顧好你家,也有責任哪!”崔隊長對我說:“朱長慧,你快去把稻堆和你鋪的雪掃了。記住,今晚這事到這就拉倒了。”我和雅潔一聽就明白是啥意思了,三下兩下把稻堆收拾成原樣,順手扶正剛才晃歪的吊燈,和崔隊長他倆伴著還哽咽哭泣的唐二嬸走出場院。一進村口,崔隊長讓我們幾個先把唐二嬸送回家,他一會兒就去。說完拎著唐二嬸那個麵袋,轉身大步流星先走了。

一進唐二嬸家,好不讓人心酸淒涼。唐鐵匠蓋個破棉被在炕頭躺著,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幾個孩子圍著一個大棉被在炕梢,她家大女兒披著一件破舊的袖口都露出棉花的小棉襖,正在往地中間的泥火盆裏添火炭。可能是火炭沒燒好,滿屋裏一股煙氣繚繞的生煙味。雅潔攙著心魂未定的唐二嬸坐下,又幫她家大丫撥弄出火盆裏的生火炭,生煙味少了,屋裏也稍有了點暖意,雅潔就轉身出去了。我以為她是出去方便啥的,也沒太在意,就和任排長倆在昏暗的燈光下點著煙吸起來,剛才忐忑不安的心情也稍許平靜。說話間,崔隊長披著雪花推門進屋,放下用唐二嬸那個麵袋裝的一袋大米說:“二嫂,一會兒給孩子大人做吃吧,明後天隊裏就先給你們幾家困難戶分稻子。”任排長一看也站起身,掏出“紅語錄本”裏疊得整整齊齊幾張十元大票塞給唐二嬸,哽咽地說:“大嬸,這點錢不多,你先花著,給唐叔買點藥,給孩子們買點啥吧。”可唐二嬸說啥也不要,正推搡間,雅潔和她舅一起來了,用小筐拎來一塊凍肉,兩捆粉條和凍豆腐啥的。看見大家如此,我好是心酸也好是感動,不禁伸手摸摸衣兜,可我兜比我臉還幹淨,就幾角錢,也實在拿不出手。一急之下,我竟脫下棉大衣,對唐二嬸說:“二嬸,我還有件大棉襖,這件大衣給你家大丫穿吧……”唐二嬸一看更是激動難過了,拉過她大女兒,撲通一下給大夥跪下,邊哭邊說:“你們都這樣,可讓俺們咋有臉活呀!讓俺娘們可咋感謝你們哪!”大夥忙把她攙起,勸慰她。唐二嬸稍許平靜後又說:“這大米啥的我留下,以後能還。任排長的錢,朱長慧的大衣,俺可說啥也不能要,你們都是舍家撇業的,大嬸都沒好好照顧你們,多虧心哪!”任排長倒會做工作,說:“大嬸,你別多心,錢你留下用,我馬上又要發津貼了,長慧的大衣長慧還得穿,小夥子看場院別凍壞了。”崔隊長也說:“長慧,你先穿著,明天俺們再想辦法。”這時唐鐵匠好像有點清醒了,邊咳嗽邊示意大家坐下。可剛說了幾句話就又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成一團,眼皮也緊閉起來。崔隊長上前細看了看,和任排長商量幾句後又轉身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