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春老胡的事一天,天快黑了,老胡同著他那一部分開到這村裏來,老胡的住處是在一個鐵匠的家裏。吃過飯,他把背包、掛包、幹糧袋,搬進房裏去。和鐵匠打了交道,把東西放在一邊,就打掃起房子來。他打掃得很仔細,房頂上的灰土、蜘蛛網全掃淨了,地上的東西,看看用不著全搬了出來,一籃破馬蹄鐵,一捆幹豆莢,一盆穀糠,問好鐵匠的女人,放在了外間。然後把土拋到遠遠的灰堆上去,回來打開鋪蓋。
等鐵匠家吃過晚飯,他又去搬來一張桌子。桌子隻有三條腿,他費了很大的事才把它支架起來。還有一個高腳凳。用白紙將桌麵鋪好,點上一個小燈碗,燈花很小,照在桌麵上一個黃色的光圈;他就在這光圈裏攤開了一本書。
在睡覺以前,鐵匠的女人到這間屋裏來坐了坐,說了幾句閑話;一個十六七的姑娘在隔扇門口聽著。老胡報了自己的姓名,說自己是冀中區人,工作是寫字,所以離不開桌子、凳子、燈和書本。鐵匠的女人說,原來和新搬走不久的老王一樣,是個念書人。
第二天老胡很早就起來了。站在院子裏辨別了方位,看了看這個居處的環境。三間的小屋建築在村子的盡南端,地基很高,可以看得很遠。小房向南開門,正對山穀的出口,臨著中午的太陽。房子雖隻有兩方丈大小,卻也開了兩個窗戶,就在西麵一間的窗戶下麵,安著打鐵的爐灶和一隻新的風箱。
山穀是南北的山穀,在晉察冀倒算是一條寬的。一條狹窄的彎彎曲曲的小河在山穀中間的沙灘上,淺淺地無聲地流過去。沙土浸透了許多水,山泉冒出許多水。除去夏天暴雨過後,兩旁山上倒下大水,平常恐怕都是保持著三尺寬的河渠。穀的南口緊連著一條東西穀,那是大道,這樣早,已經有騾馬走過。大道那邊是一條不髙的平得出奇竟像一帶城牆一樣的山,而這條穀的北麵,便是有名的大黑山,晉察冀一切山巒的祖宗,黑色,鋒利的像平放而刃麵向上的大鍘刀。
這時,那個鐵匠已經開開單扇的屋門走出來了。他的眼還沒有完全睜開,借著淸晨的霧露,恢複了精神。他雖然還隻有三十幾歲,卻像四五十歲的人了,臉色幹皺得像沒發育得很好就遇到了酷旱的瓜秧結下的瓜的皮,縱有多少雨水再給它澆灌,也還洗刷不去那上麵的暗淡,又塗著一層煙灰,就更顯得瘦弱。他,中等身材,卻很靈活。默畎地掃除了爐灶上的灰土,用一把茅柴引著火,再加上一層煤屑,拉起風箱。等到火旺了,他才喚起妻子和孩子們。
這樣,過了一刻,那被鐵匠叫做梅而事實上卻是梅的母親的女人,才掩著懷出來。她長得很高大豐滿,紅紅的臉孔,也很光潤。她走過去,從丈夫手裏接過風箱把,立刻,風箱的響聲大了,火也更旺更紅了。
太陽已經升起。老胡向南邊的山坡走去。現在正是秋收快完,小麥已經開始下種的時候,坡下的地全都掘好了,一條條小的密的溝,土是黑顏色,濕的。地,拿這個山坡做依靠,橫的並排的,一壟壟伸到沙灘,像風琴上的鍵板。山坡和山坡的中間,有許多棗樹;今年棗兒很少,巳經打過,棗葉還沒落,卻已經發黃,黃得淡淡的,那麼可愛,人工無論如何配不出那樣的顏色。而在靠近村莊的楸樹、香椿、梧桐、花椒、小葉楊樹的中間,一棵大葉白楊高高聳起,一個喜鵲的窩巢架在枝葉的正中央,就像在城市的街道中央,一個高高的塔尖上掛了一架鍾,喜鵲正在早晨的陽光和霧氣中間旋飛噪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