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河邊的呼喚(2)(1 / 3)

可是自己呢?上學那幾年,每每學校裏有歌舞演出或詩歌朗誦什麼的,她想得到一件稍稍光鮮點的衣服,都得對父親苦苦哀求,有時還得動員老師去做工作,可十次準有九次要招父親一頓臭罵的。

18歲那年,鸝歌考上了省師範學院。她拿著錄取通知書找到了金桂枝的家。父親正仰臥在一張涼躺椅上,他脂肪豐厚的肚皮上坐著他的寶貝兒子鄭金貴。金桂枝一見她,就黑著個臉把兒子抱走了,仿佛鸝歌要加害弟弟一樣。父親接過那張決定女兒命運的紙片,狠狠地拔了一口煙,那煙頭便在鸝歌的錄取通知書上移過來移過去,最後停留在她的名字上。父親說,師範?畢業了還不是吃粉筆粉的料?你媽的這麼愛吃粉筆粉,現在就去當民辦教師,何必浪費老子的錢!鸝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名字被燙出個焦黑的洞洞,那一刻她真恨不得把那個男人給殺了。

那個花生莢形狀的洞洞至今還灼著她的心。當時鸝歌忍無可忍,她又哭又嚷,非要父親供她上大學不可。父親跳起來罵道:再鬧我摘了你的腦袋!18歲的鸝歌非常瘦削,她身材細長皮膚白嫩頗像一根綠豆芽。18年的委屈和憤恨一齊湧上心頭,她一貓腰,猛地把腦袋撞向父親肚子:你摘你摘,你不摘你就是婊子養的!父親沒有摘下她的腦袋,卻轉身拿了根毛竹扁擔,吼道,臭賤牝敢再到這裏來撒潑,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

她當然不是父親的對手,挨了幾扁擔後,就落荒而逃了。一跛一瘸地回到了老屋,她把櫃、櫥、箱、籠裏的破爛翻出來扔了一地,可值錢的東西都讓那臭男人帶走了。環視著空空的半邊老屋,她突然想,把這老屋賣掉!她找鄰居、找村幹部,說明賣老屋上大學的無奈。大家都同情她,可是誰也不敢和她做這筆交易。人家說,你爸還好好的,你還有個弟弟,這房子你做不了主!

她沮喪,她絕望,那個暑假她大病了一場,水嫩的綠豆芽變成了幹癟的稻草筋。秋季開學了,在堂妹鄭青禾的勸說下,她們一起走進了鄭家灣小學,當了民辦教師。

3年的光陰很快就過去了,青澀的鄭鸝歌成熟了,她出落得亭亭玉立,麵如桃花。尤其是她那長而優雅的脖子,到了哪裏都給人鶴立雞群的感覺。她努力工作,也走了關係,總算把“民辦”兩字去掉,成為國家正式教師。也就在這一年,愛管閑事的門老師給她當起了紅娘,男方就是門老師娘家堂弟門勁鬆。當時的門勁鬆還是一個建築工程隊的小小施工員。

第一次見麵就在門老師的寢室裏。門勁鬆隻看她一眼,就有了驚豔的感覺;可是鸝歌卻對門施工員的倭瓜臉和冬瓜身材嗤之以鼻。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應該是高挑的,飄逸的,風度翩翩的,門勁鬆相去太遠了,遠得讓她無法正眼瞧他。那天如果不是門老師拽著,她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過後她對門老師說,絕對不行,哪怕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他!門老師說,過頭話別說,任性隻會斷送你的前程,女人是可以靠婚姻改變命運的!門老師很自信地說,門宅坦是樂城的蔬菜基地,勁鬆的父親又是這個富村的實權人物。鸝歌說,他就是縣長的兒子、省長的兒子,我也不嫁!門老師看看婚事無望,重重地歎了口氣。可門勁鬆這個渾身散發著灰泥味兒的小夥子卻十分執著,他每天都開著一輛當時非常時髦的“大白鯊”來鄭家灣小學,不管鄭鸝歌怎麼摔門怎麼給他臉色看,他鍥而不舍地一等就是小半夜。

若不是父親又帶了個陌生女人回家,若不是父女倆因此大幹了一架,父親也不會揚言說一把火把老屋和女兒一塊兒燒掉。那一次鄭鸝歌的胳膊被父親打折了,疼得鑽心。門勁鬆來了,他用大白鯊拉著她,一直拉到樂川縣人民醫院。

從那以後,小施工員的大白鯊就天天馱著胳膊裹著石膏的鄭鸝歌,瘋了似的向縣城跑去。他們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也沒有電影院裏的卿卿我我,鸝歌甚至不願去對方家中小坐片刻。門勁鬆有他的去處,他總是帶著她,穿梭在大片大片的爛尾樓群中——那一年,樂川縣出現了太多這樣的樓群。門勁鬆指著那些灰色的半成品建築說:再賣不出,都得用炸藥炸平了!

在一個還來不及命名的別墅區前,小施工員伸著短短的胳膊比劃著:這小區東枕龍脈,南倚溫江,西北是終年鬱鬱蔥蔥的元寶山,兩條六七百米長的小徑分別從元寶的兩個翼窩下直通繁華街區,隻要把小徑稍稍拓寬,就可通汽車了;這裏簡直就是風水寶地、人間天堂哪。鄭鸝歌說,那怎麼沒人要?門勁鬆說,不是這幾年上得太快太多了嘛!鄭鸝歌冷冷地說,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門勁鬆狡猾地笑笑說,你等著瞧吧。

沒多久,門勁鬆的父親出麵為兒子集資。那老頭當了半輩子的村官,為人也不錯,因此很有點號召力。門勁鬆也通過朋友關係,從銀行貸了款,父子倆用讓人咋舌的低價把那個別墅區吃下。接著,門勁鬆聽從了行家的指點,推倒了其中的幾幢樓房,引進了許多名木大樹,增添了公共設施。這個後來被命名為“天上人間”的小區一下子脫穎而出。也許是神助,這一頭門勁鬆剛剛整改完工,那一頭房地產行情又嗖嗖嗖地竄上來了,這一折騰,就讓小施工員搖身一變成為房地產商。隔年年底,他體體麵麵地把鄭鸝歌娶進了門。

手機的鈴聲打斷了鸝歌的思路,這一回是異母弟弟鄭金貴。金貴快30了,不學無術幹什麼失敗什麼,賭博、嫖娼都被派出所抓過好幾回了,每每出了事,父親就打電話來要她把弟弟保釋出來,讓她丟盡了臉麵。

弟弟這一回可沒進派出所,他說,姐,媽上次住院的醫療費供銷社不給報銷,爸讓你給他們主任打聲招呼。鸝歌正煩著呐,一聽這“媽”,立即火冒三丈,她說,別跟我提“媽”!我媽墳頭的荒草都沒膝了,還報什麼醫療費!再說,你媽又不是供銷社職工,憑什麼報銷?金貴說,姐你吃了火藥啦?爸說家屬可以報一半。鸝歌說,報一半就報一半去,找我幹什麼?金貴變得嬉皮笑臉起來:誰讓我姐能幹呢!姐你是鎮長,你的話一句抵一萬句,抵一億句!鸝歌說,鎮長也不能以權謀私!金貴耍賴了,說,我們可連吃飯的錢都沒了,一家人都到你府上蹭吃蹭喝去!鸝歌說,你媽那麼多錢,都讓你敗光了?金貴還想說什麼,鸝歌說,好了我正忙著,待我有空了再說吧。

每次接了弟弟的電話,她的心情都很複雜,弟弟的無恥讓她惱怒,但同樣的原因卻讓她興奮。父親不是瘋了般要一個男孩嗎?我讓你要了一個活寶丟人現眼傾家蕩產!

如果父親不生這個弟弟,她就不會活得這麼苦這麼累,也不會委委屈屈地嫁給門勁鬆。新婚那夜,她剛好來了例假。客人散盡夫妻入了洞房。門勁鬆急吼吼地把她扔到了床上,亂啃亂摸著直奔主題,他等這個時刻等得太久了!鸝歌晃著腦袋躲他,她說,不行,今天不行。門勁鬆說,我們都拜過堂吃過喜酒了,你還有什麼理由說不行?鸝歌說,我身上不幹淨,得等3天。門勁鬆哪裏等得了?乘著酒興,三拉四拽地就扯掉她的內衣。她反抗著,但亢奮的男人爆發力是無比巨大的。她喘著說,門勁鬆你這是強奸!門勁鬆說,我就強奸了,我早就想強奸了,強奸這麼漂亮的女人,槍斃也值了!也許是筋疲力盡了,也許是心死了,最後她讓門勁鬆得逞了。事後,嶄新的床單遍地開花。惡心、疼痛和屈辱一齊襲上心頭,讓她羞憤欲死。而門勁鬆呢,不洗不潄甚至連褲衩都不穿就睡著了,他張著嘴,鼾聲如雷,他那倭瓜臉比平時還難看一百倍……

她想到過離婚,可剛剛結婚就提離婚,她開不了這個口也丟不起這個人。再說離了婚,她又何去何從?別家的女兒都有娘家這個大後方,她卻是過河的卒子無路可退。她把打落的門牙往肚裏吞下,讓婚姻苟延殘喘。不過,她用冷漠去蔑視丈夫,她更會以各種理由拒絕做愛。被強暴隻能是一次,後來門勁鬆遇到的卻是鸝歌的劍拔弩張。看著他被欲望燒得要死要活,鄭鸝歌就有一種解恨的快感。不過也有例外,那是第二天她要上示範課、要出席什麼重要會議,而門勁鬆的折騰讓她整夜無眠,為了換得寶貴的睡眠,她就遷就他一次。那種做愛就成了折磨,她苦著臉,皺著眉頭,嚷嚷著疼疼,嘴裏噝噝地抽著涼氣。門勁鬆隻得匆匆完事,然後憤憤地說,看你這鬼樣子,我也沒興致了。

第二年冬天,女兒呱呱墜地,當醫生把漂亮的女嬰塞進她懷裏時,鸝歌的心像乳房一樣被溫軟的東西盈得滿滿的。女兒的小鼻子小臉,她百看不厭,女兒的一顰一笑甚至是吐奶的樣子,在她眼裏全成了藝術。她覺得“母親”這個詞兒真是太美妙了,她甚至為女兒而原諒她的父親了。

可是月子還沒有坐滿呢,孩子的爺爺、奶奶、大姑婆、小姨奶組成一支龐大隊伍,浩浩蕩蕩地開到了他們家。奶奶說,鸝歌啊,門家可是三代單傳,隔年你再生個帶把兒的吧。鸝歌說,再生一個可要被開除公職了。大姑婆小姨奶說,一個小學教師,什麼公職不公職的,生兒子要緊。公公那時既是村支部書記,又是勁鬆房地產公司的總經理,說起話來牛氣十足:你就待在家裏吃香的喝辣的什麼也別幹了,再生半打八個的,我老頭子替你養著!鸝歌心想,門家怎麼全是些吃錯藥的東西!

兩年後的暑假,她一不小心又懷孕了,妊娠反應和懷萌萌時截然相反。她想,這次也許是個男孩。想起母親沒有男孩遭的罪,想起門家的殷切期望,鸝歌想,要了他吧。再說走走關係,未必真的開除我公職。正在此時,卻聽說學校要培養一位副校長,而她是極有希望的。問題一下子就變得複雜起來了。她到底要這個男嬰呢?還是要那個副校長?

手機又響了,是市委組織部的組織處長方丹。方丹曾是她青幹班的同學,那時她們住同一寢室。學習結束後還一直保持聯係,漸漸地兩人好得掏心掏肺的。方丹在那一頭笑得豪爽:鸝歌你在哪裏腐敗?鸝歌說,欣欣美容廳;我正想問你呢,怎麼好久不來了?方丹說,我這就來,有要事要告訴你呢。

方丹那張美容年卡就是鸝歌給辦的,可她也沒白拿,方丹的哥哥是漁民,偶爾捕上條野生黃魚,就給鸝歌送了來。她們都覺得這樣處著挺好,誰也不欠誰。

雨說下就下了,且越下越大。鄭青禾回到了祖宅,衣服都濕透了。

祖宅有百年曆史了,因為維修得當,所以並不顯破敗。鄭青禾的父母被哥哥接到外地去了,哥哥嫂子結婚15年不生不養,前年一生就生了對兒龍鳳胎,這太稀罕太珍貴了,嫂子說非得爺爺奶奶親自照看才放心。

丈夫安亦農在千裏之外的西部山區支教。安亦農從教20餘年,至今還沒有一官半職。他想通過到艱苦地區支教,回來有個政策性的升遷。

5年前柳鎮教辦牽頭建了個園丁家園,像鄭青禾這樣的雙教師家庭隻要花上六七萬元就可以住進100米的新房。可是鄭青禾放棄了。當時任文教副鎮長的鄭鸝歌生氣地說,你怎麼這樣傻呀,這是待遇,給你們教師的待遇!是我是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跑斷了腳筋才爭取來的!鸝歌還說,這個小區的建成,還有你的一份功勞呢。鄭青禾說,我有什麼功勞?鄭鸝歌說,你忘了那一次,我死活拖著你去唱卡拉OK嗎?

青禾哪能忘記?那一晚,堂姐把電話打到她的辦公室,說要找幾個高素質的美女陪領導唱歌。青禾說,你饒了我吧,我到哪兒去找美女?鸝歌嚷嚷說,你自己算一個!青禾說,你瞎說什麼呢,我不去!鸝歌說,你別作死,這是給你們弄經濟房呢,你就是做點犧牲也應該!一旁的同事們一聽到經濟房,雙眼都放光了,紛紛攛掇著她去。一會兒,鄭鸝歌的小別克就到了窗外。眾人推搡著青禾,把她塞進了車裏。說起犧牲,她倒沒犧牲什麼,在幽暗的包房裏,她目不斜視地正襟危坐著,唱《嘎達梅林》,唱《丹頂鶴的故事》,把悲壯、淒美的氛圍營造得濃濃的,讓人想放肆也放肆不了,倒是讓她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一幕:燈火闌珊處,一位主管領導把手伸向堂姐的屁股!

她替鸝歌害臊,雖然堂姐悄悄地把那手推回去了,她還是替她害臊。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她堅決不要那房子。鸝歌說,你有病啊,這套房子你買下再賣掉,可以淨賺30萬呢!青禾說,我又不是房地產商!堂姐說,我知道你帶兩個孩子不容易,逗逗還老生病,你缺錢我給你湊。可青禾說,我住老屋挺好,我稀罕我們家的菜園子,我和孩子們春天種瓜秋季種菜,一年四季吃“無公害”;後院還可以養雞,逗逗每天的雞蛋就不要發愁了!鸝歌說,天底下沒見過你這樣死腦筋,孩子都跟著你受苦!

此刻,老宅的大門是虛掩著的,那條讓青禾吃了大虧的大門閂斜在一邊。雨淅淅瀝瀝地下,鄭青禾三腳兩步跳過了院子,吱呀一聲推開了二門。燈亮著,逗逗躺在床上,兩個眼睛睜得大大的。鄭青禾一陣心疼,心想把孩子給嚇著了。她拉了條毛巾一邊擦著雨水一邊說,逗逗,媽媽回來了。她一眼看見逗逗的左膝蓋又青又腫,還滲出了血絲,心想肯定是追她時摔傷的。青禾心疼得不行,忙拿了紅花油給她擦上。何久久說,我已經擦過一回了。

鄭青禾挺感激這個江西女人。10年前青禾剛剛撿了逗逗那陣,遙遙才6歲,這麼兩個孩子,真讓她和安亦農焦頭爛額。虧得沒幾天,這個女人來到了鄭家灣。何久久的丈夫在柳鎮一建築工地做工,她呆著沒事就出來找點活幹。鄭青禾雖然急需幫手,可她那樣的家庭哪裏請得起保姆?何久久就說,我閑著也是閑著,你們隨便給幾塊工資就行。就這樣,她在青禾家一幹就是5年。

何久久很勤快,手腳也幹淨,還挺愛幫助人。哪個老師家的孩子病了,老人摔了,她都要去幫一把。大家都喜歡她,叫她“公眾保姆”。逗逗上學後,鄭家灣小學就讓她幹了學校的炊事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