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1 / 3)

沒有人預感到某種巨大的災難正在降臨。沒有任何預感。

我記得那是2008年1月12日,星期六。晚上11點,夜深了。我將要乘坐T2次動身去北京。盡管那晚喝了不少酒,但我記得很清楚,2008年的第一場瑞雪就是那天晚上降臨的。在我故鄉的嶽陽火車站,當時感覺特別冷,車頭也像凍僵了似的機械地朝我們移動過來。站台上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種冰雪降臨之前的寒冷天氣,那種無法描述的凜冽與肅殺。那是直接與我們自身有關的感受。每個人都有點向後退縮,想躲到厚實的寒衣裏麵去。但這並非與災難有關的預感,也根本沒有意識到這種寒冷肅殺中隱藏著怎樣的不祥氣息。

後來,我一直在黑暗中默默地睜著眼。我不明白自己怎麼一直沒有睡意。車到漢口時,我發現下雪了。盡管隻是短暫的停留,我還是忍不住走到了站台上,有一種清冽的而且特別新鮮的風掠過,這是雪吹到我臉上的第一股氣息。它有一種魅力,叫人難以捉摸又不可抗拒。從那開始,在車上,在北京,我一直不停地接到朋友們從南方的家鄉發來的短信,我在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中被無數的祝福所包圍,同時也感受著南方的家鄉對於第一場瑞雪降臨的那種興奮和陶醉。或許是大雪一如既往的美麗使人們脫離了現實,南方的瑞雪成了新年伊始的最美好的祝願和內心裏所祈願的某種吉祥象征。

我在北京度過了一周,北京的天氣一直是如秋天般晴朗。南方的瑞雪與北方的陽光讓我感受到了這剛剛來臨的年頭給我帶來的雙重的祥瑞。

我想這一年,對於我,對於中國,一定是一個好年景。

一周後,在我離京回來的那天,北京大雪。盡管由於雪天路滑差點耽誤了火車,但北方的雪景還是深深地吸引了我,甚至讓我感到了它與南方的瑞雪有著某種神奇呼應。短短的七天,一切都變了,從北到南,我沿著京廣線一路上看見,遼闊的華北平原,黃河,長江,滿世界都是紛紛揚揚的瑞雪。車過武昌,開始駛入南方的連綿起伏的丘陵和山地,我一直守在窗邊,捕捉著雪花的隱秘閃光,感覺到雪裏江山無邊無際的壯美,連列車碾過鐵軌的聲音也是燦爛而明亮的。想起來,南方已經很多年沒下過這樣的大雪了,南方一直盼著能夠下一場久違的痛痛快快的大雪啊。

回到我居住的這座城市,是清晨。一下車,我突然猶豫起來,感覺就像中途下錯了車,到了另外一個城市。一個我原本十分熟悉的城市忽然變得陌生了,眼前的一切恍若隔世又充滿了神秘的誘惑。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覺到大雪帶給我的錯位感,人的錯位感,人類和這個世界的真切的錯位感。但這沒引起我的任何警覺,我睜大眼睛看見的一切,都很美,很幹淨,很詩意。雪在落光了葉子的樹枝和樓群間耀眼地閃爍著,冰雪中呈現出來的一切,白色的街道,白色的屋宇,連許多肮髒的死角也被白雪所掩飾,很美,很幹淨,很詩意。我有些情不自禁,隻覺得遍體上下有些飄飄然的。我已是一個老大不小的南方男人,生於斯,長於斯,多少年了,但有生以來還從未經曆過這樣的瑞雪。南方的冰雪,在我的記憶中,在無數南方人的記憶中,永遠都是那麼美,又是那麼短暫而脆弱的一種美,每當它降臨,你就非常珍惜,非常的小心和留戀,多麼希望它能多駐留一些時日啊。

這並非我一個人的感覺,而是當時整個中國南方的感覺。在大雪初降的那些日子,每一個南方人都以沉浸的方式感受著這樣的瑞雪給他們熟悉的世界所帶來的新奇,詩情,畫意。從遙遠西部的四川阿壩,到湘西鳳凰和張家界,從偉人故裏的韶峰和花明樓,到世界自然與文化遺產南嶽,回雁峰,雪,雪一直溫馴地,密密層層地,從西向東,繼續降落,一直綿延到了江西井岡山,安徽黃山,福建武夷山……中國南方,大半個中國,已經換了一副麵孔,變成了冰雪的世界。那些最美的地方,也是災難深重的地方。一些原本就如詩如畫的風景名勝之地,因為雪而更加渾然天成而魅力四射,而人類天性中對美的憧憬,也讓他們更多地走向這些美麗的風景,雪景,很多人甚至千裏迢迢地趕來踏雪,賞雪。

——我像在說夢。

又有多少人知道,在這一幅幅虛幻而又真實的美麗夢景中,一場五十年、八十年、一百年也難以遇到的災難,已經悄然在人間降臨。這透明的冰雪怎麼就忽然變成了人類無法破解的天書?

美總是在幻覺裏,甚至在錯覺裏存在。

我不知道,那時到底有多少人通過這樣一場瑞雪看到了後來的巨大災難。

這也是我後來在采訪中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

我這樣問過湘南桂陽大山溝裏一位種烤煙的老農,問過江西井岡山一位賣紀念章的婦女,問過韶山衝的一位退伍軍人,也問過我那活到了九十三歲腦子還很靈光的老。每遇到一個人,我都這樣情不自禁地甚至有些神經質地追問。我在追問所有的人,追問自己,追問人類。是的,我要感謝每一個人的誠實,每一個經曆過這場大雪的人都誠實地告訴我:沒有想到。沒有人預感到某種巨大的災難正在降臨。沒有任何預感。誰也不知道一場雪會下成後來那個樣子,會下成五十年、八十年甚至一百年才會降臨的一場災難。

是的,我也沒有想到,所以我必須重複,必須強調。

而我在追問的同時,腦海裏一直回蕩著現代文學大師卡爾維諾那篇我讀了許多年但一直沒有讀懂的小說《帕洛馬爾》。美國加州帕洛馬爾天文台,有世界上直徑最大的天文望遠鏡,卡爾維諾借用此名塑造了小說主人公帕洛馬爾先生,喻意對身邊日常些小事物進行“大倍數放大觀察”,結果進入了一個奇趣的境界:帕洛馬爾望著一個海浪在遠方出現,漸漸壯大,不停地變換形狀和顏色,翻滾著向前湧來,最後在岸邊粉碎消失、回流。而帕洛馬爾並無奢望,他不是想要看清楚整個大海,他隻是想要看清楚海浪中的一個浪頭,然而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你很難把一個浪頭與後麵的浪頭分開,後浪仿佛推著它前進,有時卻要趕上並超過它;同樣,也很難把一個浪頭與前麵的浪頭分開,因為前浪似乎拖著它一同湧向岸邊,最後卻轉過身來反撲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