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2 / 3)

是的,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猜測卡爾維諾的真實意圖。我一直沒有猜到。但在經曆了這樣的一場災難之後,我終於在他詩意的現實背後讀到了他的殘忍:天才的卡爾維諾,他在此其實無意於描繪風景,而是為了揭示現代人的處境——帕洛馬爾先生夠現代化的了,他代表了人類目前所掌握的最尖端的科技水平,對事物可以大倍數地放大觀察,而且,他也並沒有了解整個世界的奢望,他隻想搞清楚世界的極小的一個局部是怎麼回事,但他還是沒能看清楚。這也就是他以經典的後現代的方式所要揭示的,以人類目前所掌握的最高科技水平,連世界上一個細小的局部都無法搞清楚,更遑論整個世界,遑論宇宙時空。人類占有時空的局限和渺小,也因此被揭示得觸目驚心。他的初衷一開始也不在於世界,宇宙,而是要讓我們這些可憐的人看到人,看到自身,看到人類自身的命運。——他為個人的無能為力與世界的無窮無盡和變幻莫測找到了最殘酷也最觸目驚心的對照。

而對於一場災難更真實的觀察,也的確需要一個合適的距離來審視。這需要時間,甚至需要從人類長遠的命運去打量,人的內心裏才會發生必要的沉思與追問。

我是帶著卡爾維諾的《帕洛馬爾》上路的,這是我在數月的采訪中一直攜帶在身邊的一本書。每晚睡覺時,就放在枕邊,這也是離我的腦子最近的一本書。

我需要有種東西讓我保持警覺。

上路時,已是南方的陽春三月,冰雪早已化盡,我卻依然如履薄冰。與其說這是采訪,不如說是在重新經曆一場災難。誠實地說,一開始我是茫然的。我心裏還是有些猶豫,還有些莫名的恐懼。我身上,還有在風雪中摔傷的疼痛感,它不會那麼快就過去。——那些日子,很多人都摔傷了。在雪地上走著,走著,忽然就直挺挺地摔了下去。沒誰想要摔跤,但在摔下去的那一刻,也沒人能夠控製住自己。我很幸運,沒摔斷骨頭,但數月之後,身上還是留下了幾道並不明顯的傷痕,或許是因為傷得太深的緣故。沒有消失的除了傷痕,還有當初那種瀕臨絕境般的感覺。一個人倒在雪地上時竟然會是那樣一種感覺,瞬間就像陷入一片黑暗——沒經曆過那場雪災的人可能不相信。一個經曆了那場雪災的人和沒經曆過的人是不一樣的。而對於疼痛的體驗,則可能是一樣的,它由最初的尖銳,變得麻木,遲鈍,然後轉化為一種漫長的隱痛。

如果不保持一種警覺,你甚至感覺不到這樣的隱痛。

在我接受這一命題性寫作任務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拒絕。我是真的不知道,麵對這樣一場浩大的、曠日持久的災難,從哪裏開始,從何說起。

但很快我就發現,隨便往哪裏一走,往中國南方的任何角落裏一走,都是災區。我選擇受雪災最重的路線——京廣線,京珠高速公路,還有連綿起伏的高壓輸電線路,在崇山峻嶺之間迂回穿插。我走在一條條陌生的路上,很多日子我都是一個人在深山野嶺徒步穿越,一直深入到那些無路可走的地方,去探尋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想更多地找到一些原生態的東西,一些沒有被修正和篡改過的東西,來表示我對一切原在性的大地眾生的尊重,包括人,但不止是人,哪怕對於災難本身,也應該尊重它的客觀性以及發生與演變的規律。

這是我的立場!

又是一個很普通的日子,我來到了這裏。2008年5月12日,星期一。湖南望城,橋驛鎮,力田村,一座無名的山嶺。我在鎮上吃過午飯,走到這裏,是下午兩點左右。這都是我必須詳細交代的。這很重要。我將在這裏遭遇一件可以稱為奇跡的事。

上山時,在季節更迭中重新長出來的青枝綠葉中,還夾雜著一些早已枯死的枝椏,我的鞋踩得滿地的枯樹枝沙沙作響,兩隻褲腿上掛滿了蒼耳。這一片在幾個月前被無數鏡頭反複重現過的雪白山嶺,此刻被初夏的陽光照得一片燦亮。如果不知道這裏發生過什麼,你一點也不會感覺到這是一座陰森森的猙獰而恐怖的山嶺。在我的四周,紛雜地生長著南方矮小的喬木,野葛,山花,還有三五朵鮮靈靈的血滴子般的刺莓。我從這些活著或者死去的植物間努力探出腦袋,仰望五十多米的高空。

當我向那座鐵塔注視時,天地間一瞬間安靜無比。

而後,我的目光一直長久地停留在那個高度。我怕一旦縮回了目光就再也沒有勇氣去望第二眼。這可能與我的恐高症有關。我聽見有隱約的聲音傳來。是的,幾個月前的同一時刻,1月26日13時,就是在這座突然斷裂的鐵塔上,羅海文,羅長明,周景華,三個人,三條生命,從五十多米的高空墜落……

我在此仰望。我內心裏一片空曠,想象中的墜落異常漫長而安靜,靜得讓人窒息,隻有歲月之風中依稀傳來的空蕩蕩的回聲。時間把那個短暫的過程變得遙遠而緩慢,緩慢地形成一種飛翔的姿勢。

然後,我就感覺到了一種很真實的震撼。

隱隱地,感覺有什麼東西,把某種相距遙遠的東西秘密聯結在一起。

沒有預感到又一場更加巨大的災難正在降臨。沒有任何預感。

開始,我以為那僅僅隻是一瞬間的幻覺。然而,那不是幻覺,幾個小時後我得到了確鑿的信息,我感覺的那種震撼,是從遠隔數千裏之外傳來的一次強烈地震的衝擊波,它從底層深處傳來,而這一幻覺被真實驗證已是我從當晚的《新聞聯播》裏得知的,就在我仰望蒼穹的那一刻,北京時間5月12日14時28分,在四川汶川縣發生強烈地震,震級為7.8級——最終又被確定為8.0級。

這是噩耗,也是奇跡。它發生的時刻,與我仰望的時刻,與那三位烈士墜落的時刻,幾乎是在同時。這一災難的波及之廣,遠隔震中數千裏的湖南可以作證,湖南不但有很明顯的震感,也有人在這次地震的衝擊波中喪生。就在我感覺到震撼的同一時刻,很多湖南人都有與我共同的感覺,但誰都不敢相信,那一刻在中國這片災難深重的大地上又發生了什麼。

這是我在追蹤一場災難途中發生的一場更大的災難,而且,又是一場完全沒有預感的災難。很多原本是我以純粹采訪者的視角去打量的東西,開始重重地壓在我的身上。而就在這兩場巨大的災難之間,還有南方的冰雹、雷暴、暴風雨在同一災區反複出現。如果再算上3月發生在西藏拉薩的人禍,4月在山東膠濟鐵路發生的火車相撞事故,中華民族的這一年,將被曆史深刻銘記的,除了百年期盼的奧運,或許就是這樣一場場接踵而至的災難了。這樣的重量越重,就越逼著你深入最真實的災難與災難中的最真實的人性,同時也逼著你往心裏去琢磨一些事,如果換了另外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他們是否能夠經受這種滅頂之災的毀滅性衝撞?又到底是怎樣的一種信念和意誌讓我們這樣一個國家和民族如此堅定地扛住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