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不說這是大手筆,沒有大局,豈有小局?冰災寒極郴州,人們的心腸依舊火熱、滾燙,他們感動了來自天南海北的無數被困人員,也感動著中國。一個真實故事在郴州的街頭巷尾流傳,某大公司的一位董事長乘坐火車從深圳前往長沙開會,連日暴雪,讓該趟列車被困在郴州境內三十八個小時,是郴州人救了這列火車上的乘客,給他們送來了吃的,喝的。這位董事長輾轉抵達長沙後,才知道郴州人在救援他們時,城區停電停水十餘天了,他震撼了,火速采購了兩百多萬元的救災物資送到郴州。投之以李,報之以桃,你不能不說這種情感的互動與交融有了更深的一些意蘊,或許因其經曆了冰雪中的發酵才如此醇厚。
在大救援的同時,為了打通一條條受阻、中斷的道路,郴州發出了破冰、除雪、清障的第一動員令,三萬多公安民警、武警、消防官兵、民兵預備役部隊和幹部群眾在第一時間開到了各個指定地點。
很突然的,一個更大的危機發生了!1月30日淩晨兩點左右,一直在連續作戰的市長戴道晉剛離開抗災搶險指揮部,打算小睡一會兒。剛剛眯了一會兒,一個告急電話突然打來了:市長,不好了,華湘化工廠……大爆炸……
老戴一下驚醒了,什麼……大爆炸?啊,這次聽清楚了,爆炸還沒有發生,但隨時都可能發生。華湘化工廠,這家距城區二十多公裏的工廠,直屬原核工業部,冷庫裏存放著三十多噸化學引發劑,這種化學助劑隻能安全保存在零下十五攝氏度,如果溫度在零下八攝氏度以上時,就會自然爆炸,而它的爆炸當量不亞於一場地震,足以讓方圓五公裏內的所有設施遭到摧毀性打擊,而在這個範圍內,還居住著上萬居民。
老戴趕來了。要降溫,必須發電,而此時郴州全城斷電,危險品倉庫內的溫度正逐漸向臨界點攀升。老戴問:距爆炸還有多長時間?回答是:六個小時!戴道晉馬上通知相關部門準備疏散危險地帶的群眾,而自己卻置身於最危險的地帶。你不能不說這個人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你也不能不聯想到另一類的市長、市委書記,當他們因貪贓枉法而被處以極刑時,他們在生命的最後關頭是否突然醒悟?生命是多少錢也買不來的,他們為什麼要用那麼多髒錢來買斷自己的性命?而當你看見老戴在這生死關頭的從容鎮定,指揮若定,你或許才更明白一個執政者的全部意義,那種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有的時候,隻在特別關鍵的時刻,才會凸顯出來。是的,他在動用一切可用手段,必須找到發電機,發電機不難找,難的是找到一台100千瓦以上的大功率發電機。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那種危險的感覺,也許你隻在電影裏看見過,你看見特務暗藏的定時炸彈很快就要爆炸了,而我們的軍警還在到處搜索它到底藏在哪裏。然而這不是電影,這是眼皮底下發生的事。終於,一台100千瓦的發電機運到了。早晨7點,發電機發出了轟鳴聲,開始發電,製冷,降溫,此時,距爆炸臨界點已不到一個小時。所有的人都舒了一口氣,才發現不約而同地出了一身冷汗。這不是電影,但的確可以拍成一部比虛構更真實的電影。
最危險的時刻過去了。隨後,京珠高速郴州段也終於打通了,雙向全線貫通,南北交通大動脈暢通了,郴州的生命線暢通了!這讓我又一次明白了他們當初決策的戰略意義。路通了,這無疑標誌著抗擊冰雪災害出現了重大轉機,如果他們當初選擇的是保城,而不是保路,郴州肯定還是一座孤城,沒有路,什麼都運不進來,電也不可能送過來,哪怕小型的柴油發電機也無法運進來。決策很重要,抉擇很重要,一個處於關鍵位置的人物,他的決策和抉擇往往決定了無數人命運的走向,也決定著曆史的走向。每個人都在寫曆史,而他的每一個決策,或抉擇,都必須有對曆史負責的態度。
我甚至覺得,對曆史負責,其本質就是對人民的高度負責。
看看他們拍下的第二板:通電!2月4日下午,離春節還有不到兩天的時間,葛洪元、戴道晉等市領導召開緊急會議,必須在春節前讓整個郴州走出黑暗。時間極其緊迫,這看來是幾乎不能完成的任務。但執政者拍板的事,就該是板上釘釘的事。而事實上,在保路的同時,全市電力係統五千多名幹部職工與兄弟省市派來的支援隊伍早就開始行動了,一場三萬多人的大會戰,譜寫了中國電力史上最大規模的抗冰搶電大會戰。輸電線和交通線一樣,在人與冰雪的拉鋸戰中,搶修的速度遠遠趕不上暴風雪摧折的速度,一座鐵塔剛剛重新矗立起來,又一座鐵塔倒塌了,剛剛通上電,忽然就斷了,最短的一次僅通了半個小時就斷了。而也正是通過這種反複的拉鋸戰,你才感覺到這場災難的慘重和持續。一場大雪,又一場大雪,連市委書記葛洪元都在心裏發問:郴州人,還能堅持多久?
或許,他也在心裏問自己:我還能堅持多久?
若是沒有那樣一場漫長而黑暗的經曆,就不能理解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為了照亮你而付出生命。記住這個夜晚,2008年2月6日,除夕之夜,孤城郴州,冰災寒極郴州,一盞接一盞亮起來的燈火,一扇扇亮起來的窗戶,一溜溜亮起來的街燈,一座長久地陷在黑暗中的美麗山城重新點亮了,那一刻有多少人吹滅了蠟燭,衝出了家門,像萬千飛蛾撲向城市最亮的地方,放鞭炮、煙花,你和他也許素不相識,但因為這光亮,你們擁抱在一起,歡呼在一起,也有人在非常失態地號啕大哭:來電了,來電了啊!
郴州人開始換一種眼光來看他們的公務員了——我對以公務員為書寫對象的寫作一直抱有警覺,但我又無法繞開他們,如果一定要繞開他們在這個時段內的作為就太不真實了,我能夠做到的,或所祈願的,是但願他們能把自己的形象一直保持在我祈願的光亮下,或許在這樣的光亮下,咱們的老百姓才可能把他們一直想要看清楚的人終於看清楚——還不錯呢,挺能幹的!說穿了,這些老百姓對於穿官衣、吃皇糧的人,從來沒有過分的要求。隻要不像某些貪官那樣把心眼長歪了;隻要你說的話算得數。而說到底,你隻是一個決策者,事情還是人民幹出來的。人民,很抽象,但在經曆了這樣一場暴風雪之後,你肯定不會再感到他們是抽象的。看看他們那孩子一樣燦爛的淚花閃爍的笑臉吧,你感覺,郴州人不是從一場暴風雪中走出來了,而是從兩場災難中走出來了。
回望那些依稀的身影
在這裏,我將又一次涉及與命運有關的話題。很多經曆過這樣一場災難的人,更相信命運了。而命運,隻有命運之神知道其最終結局,並冷眼旁觀。人類也許無法超越自己的命運,但人類可以超越自己。
回望那些依稀的身影,甚至是以一種憑吊的方式。
他們都是很普通的人,然而,他們無疑又是災難所造就的特殊個例——英雄。我如是理解,所謂英雄,就是一個平凡的人做了不平凡的事,一個很普通的人最終以不普通的方式完成了自己。如果我們忘不了那三個不幸墜落的生命,我們同樣也應該記住他們的不幸。
很多事,都源於他們同事的描述——但我卻有如親眼所見般的震驚了。
在這裏,我將又一次涉及與命運有關的話題。很多經曆過這樣一場災難的人,更相信命運了。而命運,隻有命運之神知道其最終結局,並冷眼旁觀。
人也許無法超越自己的命運,但人可以超越自己。
肖建華,一個獻身於災難的很普通的電工,從第一場暴風雪以來,就一直在一線巡線、除冰、查險。這又算什麼呢,這不都是一個電工應該做的嗎?他走過的那一條條狹窄而陡峭的山道,我在陽光下重新走過,頭頂上是縱橫交錯的電網,但我根本不敢朝天上望,我死死盯著腳底下這條危險的路,瞪得一雙眼珠都鼓出來了。是的,我現了原形了,我是這樣怕死,是這樣珍惜我的這條老命。當一個給我帶路的電工師傅把手伸過來時,我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別說一隻手,哪怕是一根樹枝,我也會盲目地死死抓住——這些事情我實在不想寫,我的一生從沒有這樣狼狽過,我寫下這些文字的同時,也以殘忍的真實記錄了這些文字對我的無情嘲弄。
這樣就可以理解了,一個人在狂風與冰天雪地中巡線、除冰、查險,從頭到尾就是行進在生死的邊緣上。白茫茫中出現一個黑點,或半天雲裏燃起一星火光,那可能就是他。他都不知道自己堅持了多少天了,他創造了八十多個小時在一線連續作戰的生命奇跡。他不是不怕死,不是不想下來歇一歇,但沒有人來頂替他,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樣,在狂風與冰天雪地中巡線、除冰、查險,你隻能咬著牙,憋著氣,將饑餓壓抑著,用尚未完全凍僵的身體抵擋那不可抵擋的嚴寒。你餓,他也餓;你冷,他也冷,人人都在挨餓,受凍。這讓我覺得,一個很普通的人最終能成為不普通的人,是逼出來的,很多的英雄,他們並不想做英雄,他們都是逼出來的英雄。
現在,我已經走到了一個人的生命盡頭,一個叫肖建華的人就在我站著的這個地方,最終完成了自己。那天,他剛冒著冰雪巡查了三個故障點,他多麼想歇一歇,但總在他剛剛這樣想一想時,一個電話打來了,鄺家村村口的高壓電線被冰雪凍壞。你歇不下來,你隻能把剛脫下的腳扣踏板重新穿上,攀上去,堅持,咬著牙,一步,又一步——終於,他攀上了十多米高的輸電杆燈架處,他感覺電杆在狂風中搖晃,斷了的電線像鞭子一樣啪啪啪地抽打著他的臉,但早已沒有感覺了,感覺不到一絲疼痛了。屬於他生命的最後感覺,就是把兩個斷裂的線頭接上,接上。啊,終於接上了,突然又一陣大風刮來,轟——電杆折斷了,一個死死地摟著電杆的人,隨電杆一起摔到雪地上,他還沒死,一直到送往醫院途中,他的眼睛都睜得很大,大夫一路喊叫著,老肖,堅持,很快就到了,堅持一下……但肖建華還是停止了呼吸。
這是一種堅持的方式,堅持到最後。
和他一樣堅持到最後的還有曹響林,郴州電業局線路管理所檢修二班副班長,他已經四十多歲了,還是個副班長,這對於我們那些忙著跑官的公務員們,是否多少有一些些觸動?從第一場大雪開始,他就一直輾轉於崇山峻嶺之間,到1月29日下午,他已連續完成四個故障點的搶修任務。——我在心裏數了數,他已經堅持了七天,而要描寫他在這七天的經曆,我覺得有點不道德,我隻能說,像我這樣的一個普通人,把一生的痛苦加在一起,也許也抵不上他這七天。他已經走不動了,不是雙腿發軟,而是渾身發硬,手臂和腿腳都凍硬了,僵直地走著時,就像沒有關節似的。
一個人到了這樣子,已經到了他的生命極限,然而,當他正要下山時,突然又接到一個險情電話——趕赴郴州主網110千伏塘高線10號鐵塔排險。快,他沒有多想,也許都不會多想了,他一邊僵硬地奔跑一邊催促自己:快!他趕到了那兒,敲開鐵塔上的冰淩,爬上二十多米高的鐵塔……很幸運,他沒像他的同事肖建華那樣遭遇電杆折斷的危險,他也沒有從鐵塔上摔下來,風很大,他的身體在天空中被風吹得一會兒搖晃到這邊,一會兒搖晃到那邊,但他沒有摔下來。他得把該幹完的活兒幹完,把該排除的故障徹底排除掉,他不想帶著任何遺憾和一絲牽掛走。——這不是我的猜想,這是事實。當他幹完這一切之後,他一直僵硬著的身子忽然一下全部放鬆了,他的手一下鬆開了,但他沒有墜落,而是倒在了鐵塔上,倒掛在了鐵塔上。
他的直接死因是突發心肌梗塞,他的臉皮發紅,好像還挺興奮,是該興奮啊,那個故障終於排除掉了。但是要描述他間接的死因有難度,嚴寒、饑餓、勞累過度……這都是誘因,而臨終的感覺對於他也許不是痛苦,而是一種極舒服的解脫與放鬆。
曹述軍,郴州桂陽縣樟市鎮水利水電管理站工人,又一個堅持到最後的人。
走進水電管理站,你看到這房子會覺得疑惑,你沒想到電力部門也這樣艱苦,一座四下裏都破著的又老又舊的紅磚瓦房,門上,窗戶上,原來刷過的綠漆,若不仔細看,你都看不出是什麼顏色了。鐵窗上鏽跡斑斑,玻璃呢,幾乎看不到一塊完整的。這都是被大風吹破的。這裏的老鄉告訴我,山坳裏有一種奇怪的一線風,吹過來就像一把鋸子,“刷”,一下,比腰還粗的大樹,立馬斷成兩截。大自然,這變幻莫測的大自然,總有那麼多不可思議的事。我是第一次聽說有這種一線風。
聽見什麼聲音。在這房子十幾米開外,是發電機房,那是老舊的機組在運轉中發出低沉的聲響,單調地轉過來,轉過去,日子就這樣如輪回般的循環往複。它已經運轉二十多年了,和老曹進電站的時間一樣長。1977年,老曹還是小曹時被抽派到修渠道建水電站的工地上。兩年後,樟市鎮建成了第一座水電站,上萬老百姓從此結束了靠煤油燈和鬆明子照亮的漫長而昏暗的生活。有人把曹述軍稱作樟市的第一根電線杆。隨後,他就一直在這簡陋的房子裏幹著水電站站長,一幹二十多年。如果沒有這場暴風雪,他還會繼續幹下去。和我提到的那些人、那些依稀的身影一樣,他也是連續十幾天在一線搶修受損線路時,從十多米高的電杆上摔下來的。聽老鄉說,當時他的右手已經摔斷,左手還微微顫動著,指向麵前的電線杆。在場的人泣不成聲,每個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就是無論如何也要把倒了的電杆豎起來,把斷了的電線再接上。
大年三十,電通了!但明亮的燈光,照亮的不是人們的驚喜,而是悲傷。這電是老曹用性命換來的啊!鄉親們說。
在他們的心裏,曹述軍就是山頭田野裏的那一根根電線杆。
還有多少人,堅持到了最後?
一個難忘的夜晚。一行歪歪斜斜的腳印,向遠方延伸,而後,消失。那是1月31日晚上,郴州電業局三名線路故障巡查工被困在位於資興市東江鎮泉水村附近的山上。這是後來才知道的。那時,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被困在哪裏,他們在千山萬壑中尋找一個生命的出口。他們在深山密林中轉了很久,沒有碰到一個人,好像進入了無人區,好像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了。夜色越來越黑,很快,他們發現,不知怎麼又轉回來了。
沒有光,黑暗中的人隻能永遠在原地轉圈。
後來,他們倒下了,再也走不動了。那是一個背風的山坳,一個未知的地方。在那個漆黑的夜晚,這三個孤零零的身影,仿佛置身於億萬斯年前的天空之下。夜的那邊,世界就像死去了千百年一樣沉寂。一個奇怪的聲音從那黑乎乎的夜幕下傳來。那是風雪的聲音。三個人,在冰雪和凍雨中緊緊地抱成一團。太困了,真想睡一覺啊。但三個人互相鼓勵著:不能睡,堅持,不能睡。一個人剛合上眼,另一個人就趕緊把他推醒。在這樣的冰雪中睡過去,意味著什麼,不說你也知道。
後來,他們唱起了歌。他們齊聲唱著:咱們工人有力量。那從無邊的黑暗中傳來的歌聲,粗獷,有些走調,但它提示了生命在一未知區域的存在。事實上,那些救援人員也正是循著風雪中時斷時續隱隱約約的歌聲找來的。
後來,在他們已持續歌唱了五個多小時後,有血滴從他們嘶啞的喉嚨裏流出來……
後來,我不禁又一次想到了郴州市委市政府的拍板和承諾,沒有這樣的人民、這樣的堅持,你再好的決策也是徒然。敢於拍下這樣的一板,又一板,敢於對人民做出這樣一個又一個神聖的承諾,先已經預設了一個前提,那就是對人民的無限信任。
大年三十,郴州人盼望的可能不僅僅是電,而是,一個莊嚴承諾的莊嚴兌現。然而,天黑了,每一扇窗戶依舊黑著,每一條街道依舊黑著。很多人依舊點著蠟燭,在摸索著吃他們的年夜飯。飯吃得都很慢,畢竟是大過年的,沒滋味,也想努力吃出點滋味。吃了年夜飯,還不見來電,想到每年的除夕,每年的春晚,有那麼多值得挑剔的地方,今年,想挑剔都挑不成了,睡吧。很多人都早早上床睡覺了。女人怕冷,盡管沒電,明明知道沒電,但還是每天把電熱毯插上,盼著什麼時候會突然來電。這樣盼著等著有多少天了,他們都忘了數了。最痛苦的日子,最難挨的記憶,誰又願意往心裏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