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多小時後,車隊終於到達縣城附近。然而,先頭部隊很快傳來了一個誰也不願聽到的消息:報告!前方道路受阻,縣城交通幾乎癱瘓!帶隊的後勤部長嚴寶宏跳下指揮車,跑到最前頭一看,進入小縣城唯一的一條道路已被堵死,一棵被積雪壓斷的大樹砸中了路邊三輛農用卡車。他迅速與駐地有關部門聯係,請求支援。又是火速的,當地消防、交管部門紛紛趕來了,很多的群眾也自發地趕來了,三個小時的苦戰,深夜,淩晨一點左右,一條生命通道終於打通。二十分鍾後,部隊的救援車隊終於開進縣人民醫院。此時,醫院裏一片漆黑,夜幕籠罩著整棟住院部大樓。在產房外的走廊上,一個個孕婦正在痛不欲生地呻吟著。而唯一能照亮她們的,也許隻有一根火柴劃出的微弱火光。你看見有人點燃了一根蠟燭,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慢慢把蠟燭移到一個孕婦床頭,然後掏出小手絹,輕輕地擦拭著孕婦額頭的汗,然而,一陣風又把剛點燃的蠟燭吹滅了……
開始!隨著後勤部長嚴寶宏一聲令下,戰士們顧不上喝一口醫院裏送來的開水,立即展開設備、接通線路。隨著柴油發電機的一聲聲轟鳴,黑暗的大樓一下亮了。或許黑暗與光明的反差太大,你感覺一切都變得特別亮。被照亮的有一個個泥猴般的戰士,有和病人家屬忘情地擁抱在一起的大夫和護士,還有那一個個絕望地睜開了眼睛的孕婦。而那個漢子,蔣春燕的丈夫,腦袋仿佛還嵌在肩胛骨中,一動也不動地蹲在那兒,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
淩晨3時許,第一名嬰兒順利誕生。天亮前,醫院成功地對七名難產孕婦進行了剖腹產手術,兩名產婦順產生子。蔣春燕也於淩晨緊急實施剖腹產手術,順利產下一女嬰,母子都平安,蔣春燕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這時那漢子似乎才徹底醒過來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奇跡般得救了!他跪在妻子和女兒的床邊,低頭吻著妻子,舔舐著女兒如花般紅潤的小臉蛋。他笑著,又在拚命流淚……
樓外,依然是寒風撕心裂肺般的呼嘯,為了保證醫院在搶救病人時供電萬無一失,官兵們一直堅守在住院部大樓下的發電車旁。天快亮時,當大夫、護士和病人家屬來道一聲謝時,看到守護在車旁的戰士肩上堆滿了冰雪,腳下,冰雪已快要淹沒了膝蓋,還有幾個渾身泥水的戰士躺在樓道儲物間的角落裏,已相互依偎著酣然入睡。他們驀地站住,看著這些或站著或躺著的戰士,淚水縱橫,他們真想緊緊地抱住他們,叫一聲兄弟。
還有,楊冰,他一出生他的名字就被無數人記住了,冰冰。這樣一個剛在冰雪中降生的小男孩,盡管暫時還不可能有任何記憶,但在他未來的一生中,他一定會反複想象著在他降生的時刻,1月23日零時,那一雙雙從四麵八方伸向自己的手臂。
這已是湖南出現嚴重雨雪冰凍天氣的第十天。又開始了,在短暫的停息之後,一輪更大的暴風雪再次襲來,那風大得可以把山坳裏的冰雪吹刮而起,呼啦啦的一片冰雪聲,連僵硬的空氣都震蕩起來。在衡昆高速由東往西三公裏路段,一輛大客車又被堵住了。開啊,司機,我求你了啊,快開啊!從廣東打工回家的邵陽市洞口縣南塘村農民楊鮮龍心急如焚,一個勁地催促司機開車。他好像已經失去理智了,事實上,他已經快要瘋了。就在他身後,一個死死地抓住椅子靠背的女人,挺著一個大肚子,馬上就要生了,但車上沒有一個懂接生的人,也沒有任何接生的設施。此地離最近的169醫院也有二十多公裏,原本以為是馬上就要趕到的,誰知道,車子忽然又堵在這裏了。眼看著妻子在一聲接一聲地發出痛苦的呻吟,他隻能輕輕抱住她,想以此來減輕妻子的痛楚,一麵發瘋般的催著司機開車。
危急時刻,湖南省交警總隊衡棗大隊副中隊長李雲福正在路上疏導交通,他接到指揮中心的出警指令,急忙抄起電話通知正在救助點執勤的幾位戰友,兵分兩路,一路駕車緊急前往衡陽東收費站接應救護車,準備牽引救護車上高速,另一路奔赴孕婦所在的大客車。這時孕婦的座位上已有血流下來,她丈夫楊鮮龍又喊又叫,而警察除了極力安慰著痛苦的孕婦和這個精神瀕臨崩潰的漢子,隻盼著救護車趕緊開來:快了,別急啊,快了,你們一定要挺住!然而,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再次發生,由於路麵嚴重結冰,前去接應救護車的李雲福在途中發生了意外,警車行駛到一個下坡路段突然失去控製,一頭撞上了路邊的護欄,李雲福的手臂被劃開了一條口子,鮮血直流。他顧不上包紮傷口,趕緊搭乘從附近事故現場開過來的另一輛巡邏車,去接應救護車,誰知前麵又遇上了障礙,從衡陽東收費站到救助點約十多公裏路程中,有一座橫跨耒水的橋梁出現嚴重冰凍,救護車試探著開了好幾次,都無法通過。不能再拖了,一分鍾也不能拖延。李雲福跳下警車,路太滑,他太用力,猛地失去平衡,摔倒了。他疼得嘴角歪扭著,讓兩名醫護人員換乘上自己的巡邏車,然後拉著警笛一路奔向救援現場。
這速度有多快,從接警到孩子降生,不到一小時,而情況的危急也被醫生證明了,如果再耽誤幾分鍾,大人和小孩都會有生命危險。李雲福和大夫、護士將孕婦抬上大橋那邊的救護車,就在汽車發動的一瞬間,一聲嘹亮的啼聲響起。孩子降生了!一對母子在經曆過血泊中的掙紮後仿佛終於抵達了生命的彼岸。此刻,雪夜裏一片寧靜,每個人仿佛都感覺到了一個生命降生時刻的那種莊嚴。這個在冰天雪地的高速公路上出生的孩子,後來被他的農民父親命名為楊冰,冰冰。
這是生命,一個冰雪中誕生的生命,或許,你隻有用生命的熱情才能創造如此驚心動魄的誕生。
白色,中間色。這些冰雪是沒有生命的,現在有了。
涅槃與重生
也許,變了的東西很多,而其中最大的變化就是對於生命的重視和關愛。以前,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著,我和你,你和他,誰和誰啊,都沒啥關係,許多人甚至很感謝有這樣一場災難,或許因了這樣一場冰雪的映照,這個世界竟由此而變得豐富美妙起來。
在冰雪中誕生的東西還有許多。每一個給我講述這些人和事、這些細節的人總是要哭。你感覺中國人突然變得很容易動感情了,而我,除了感動,還是感動。而在不久以前,我們其實還都那麼冷漠,對多少事情都無動於衷。是的,當一場暴風雪過去之後,很多人都有這樣一種感覺,你感覺自己像變了一個人,你感覺你的現實像變了一個時代。他們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表達了一種共同的感受,變了,到底是哪兒變了?通過對那些市民的隨機采訪,他們說,醫院變了,政府變了,人變了,整個世界都像變了。
也許,變了的東西很多,而其中最大的變化就是對於生命的重視和關愛。以前,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著,我和你,你和他,誰和誰啊,都沒啥關係,許多人甚至很感謝有這樣一場災難,或許因了這樣一場冰雪的映照,這個世界竟由此而變得豐富美妙起來。
然而,這裏我又不得不觸及,我一直不想也不忍觸及那些人類在災難中表現出來的精神危機,它正在轉化為一種災難性心理:災難後遺症。
很多事情就發生在身邊。一晃,那場暴風雪已經是數月前的事了。但我鄰家的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看見楊花、柳絮和羽毛一類看上去像飛雪一樣的東西,會立即呆在那裏,全身發虛,有時還要驚恐萬狀地大叫,甚至昏厥過去。這與她去南方的經曆有關。她父母親都在廣東東莞的一家鞋廠打工,家裏隻有一個老外婆帶著她。春節前,外婆帶著她去東莞打算和父母親一塊兒過年,她在暴風雪中被堵了十多天。或許,在她的記憶裏,那場大雪還遲遲沒有過去,她仍然生活在一個可怕的冰天雪地的幻覺世界裏,時空的秩序被顛倒了過來。這讓她對記憶中的事物和現實世界變得無法辨認了。她老是想著大雪飛舞的情景,不喜歡說話,很恐懼,不願離開外婆,不願接觸陌生人。在幼兒園裏,也不和別的小朋友一起玩。如果不及時對她的這種病態心理進行矯正,她的病情肯定會進一步惡化,殘忍地說,她有可能變成一個瘋子。
而我在采訪中發現,類似這個小丫頭出現的心理障礙,很多人都有,隻是輕重不同。包括我自己,偶爾看見一片明亮的水漬,清醒的意識就會在一瞬間失去,好像腳下是一塊冰。可見,災難不但有力量摧毀我們認知中的那個現實世界,還在無形中摧毀了一個看不見的精神世界。對於災難所產生的巨大恐慌感,危機感,是造成決策者失誤的一個重大原因,也就是我曾提及的那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病態心理。為了抵禦在想象中發生的另一場災難,進行大規模的盲目的非理性的投資,這是我在采訪過程中發現的非常普遍的現象,也是我反複強調的,你不能不考慮到,防災減災的成本很可能比災難本身還要大。而這種非理性的投資,說到底其實也是災難所引起的焦慮、危急、傷痛與狂躁情緒的另一種表現。值得警覺的是,很多人並未意識到這是一種病態心理。因為他們做出決策或在實施的過程中都異常冷靜。他們的心理危機和恐慌是以正常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很隱蔽,潛伏得更深。
還有一種很危險也很普遍的災難性病態心理,其病症也是表現在某種程度上對我們生活於其間的現實失去了認知和辨認的能力,同樣滯留在某種偏執的幻覺或懷疑中。這其中有一些令我尊重的這個時代最有文化的人,但他們都在扮演事後諸葛亮的角色,在茶館裏,他們一邊喝茶一邊對這個社會所有的一切進行指摘,房子是豆腐渣,橋梁是豆腐渣,鐵塔是豆腐渣,仿佛我們處在整個就是由豆腐渣構成的一個社會。他們滔滔不絕地指摘著,就像忘了關上的水龍頭。他們顯得很有正義感,但那種情緒化的充滿了偏激的發泄,並不能掩飾那種骨子裏的冷漠。他們故作驚人之語,擺出一種高談闊論的姿態,把兩條腿端在桌子上,悠閑地晃蕩著。他們好像什麼都懂,卻不懂最基本的常識。這使我非常難過。最典型的一個實例,他們把鐵塔的倒塌完全歸咎於偽劣產品。然而,我在看到許多倒下的鐵塔的同時,在同一個地方,還看見了那些在冰雪中倒塌的大樹,它們自然地長,長了千百年,它們經曆了多少災難,一直都沒倒下,然而,現在它們卻倒下了,甚至連根拔起了。鐵塔有假的,難道這些樹也有假的?反正閑著沒事,我覺得他們不妨這樣追問一下。
對這種病態心理的矯正,本質上就是人類對現實世界認知的一種真實還原,你看到的或許並非一個熟知的世界,但肯定是它清晰的全貌。這就需要你從那些繚繞的、幻覺的、猜疑的迷霧中走出來。消除幻覺和過於偏執甚至極端的懷疑,也正是心理治療師的常用手法。譬如說我鄰家的那個小丫頭,她外婆采取的辦法是帶著她逃避。隻要一看見楊花、柳絮和羽毛一類看上去像飛雪一樣的東西,就趕緊拉著小丫頭躲進屋子裏,這反而加重了小女孩病態心理的深度,而本質是,你在逃避這世界上最普遍的真實,這是無法逃避的,你隻能麵對。而這恰好是心理醫生采用的治療手段,我親眼看見,不管那小女孩有多麼驚恐,那個心理醫生都攥著她的手腕,讓她繼續留在那些她最恐懼的事物中間,讓她審視,觸摸那些像雪花又不是雪花的東西,調動她的一切認知手段——視覺,觸覺,嗅覺,把幻覺中的事物同現實中的事物區別開來。其實,一朵雪花和一朵柳絮是很容易就能區別的,每個人都能認識它,掌握它,有能力控製它。經過這樣反複多次的訓練,小女孩不再驚恐了:柳絮就是柳絮,她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得到了修正;雪花就是雪花,世界在她眼裏恢複到了原本的樣子。
從沉默,極度的壓抑,憋悶,到最終爆發,是一段生命的變奏。1月28日晚,從廈門至重慶的K336次列車在江西、湖南境內滯留了十四個多小時,一車人麵臨的一個最嚴峻的現實是斷水,車廂一頭的飲水機早已放不出半滴水,比人嘴還幹涸,可還是有一個接一個的乘客挨著去擰,好像能擰出一個什麼奇跡。事實上這已是精神開始異常的症狀。廁所裏沒有水衝,但還是有人出出進進,濃重刺鼻的騷臭味彌漫在車廂裏。車是空調車,窗戶是密閉的,天氣這樣冷,不能打開,這麼多人擠在車廂內,那空氣你想一想也知道有多憋悶。但在同樣亂糟糟臭烘烘的10號車廂裏,有個看上去四十出頭的中年漢子一直顯得非常平靜,比所有人都平靜,他一聲不吭地坐在屬於自己的那個角落裏,一隻手護著腰部的一個地方。那是錢,是他一年在外頭打拚掙來的錢,是他的命根子。他一路上都下意識地把手捂在那裏。然而,仿佛是在突然間,有人大聲喊叫起來:錢啊,好多錢啊,快撿錢啊!在這難以名狀的喊叫聲中,一張張百元大鈔開始漫天飛撒,轉瞬間撒出來的錢估計在一萬元以上。是誰在喊?又是誰在撒?喊的人,撒錢的人,是同一個人,就是那看上去很平靜的中年漢子。他在一瞬間瘋了,而這一瞬間的背後卻是漫長的幹渴、憋悶、忍受。這時車上的幾位乘務員和一些乘客都趕緊過來了,他們一邊幫他把錢撿起來,保護起來,一邊在勸慰他,安撫他。列車長也迅速趕來了,立即把他轉移到了空氣相對清新一點的餐車內,又到處找水給他喝。餐車裏也沒水,最後還是從乘客那兒東拚西湊了小半瓶礦泉水,燒開了,給這漢子喝下。他這才有些清醒了,他重新捂住了自己的錢。但他卻像做夢似的,並不知道自己剛才都做了些什麼。而要讓他從失憶的狀態下完全恢複過來,可能還需要很長的時間來溝通,來進行心理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