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涅與重生(一)(1 / 3)

一種誕生的方式

在那段時間早產兒特別多。後來我聽一些大夫說,每逢大災大難,早產兒都特別多。這是一個難解之謎,其實也不是找不到其間的一些原因,他們提前降臨到災難深重的人世,或許是因為他們飽受驚悸的母親已經無力再保護他們。他們以最輕的生命方式降生了,每一個體重都極輕,難以承受的生命之輕。

在某種意義上說,災難是對生命的一種最真切的詮釋。人類原本就是不斷地在災難的詮釋中獲得生命力的。

沒有誰能抵擋生命的誕生,你可以把這一切看作某種象征。

冰災寒極,孤城郴州,當一切都陷入了癱瘓之中,在無邊的黑暗深處,有一個地方的燈光從未熄滅過,那是郴州市第四人民醫院婦產科的生命之光。在全城停電之後,為了保障用電,醫院裏一直采用兩台小型發電機發電,來保證每一個降生在世界上的嬰兒第一眼看見的不是黑暗。他們也不是沒有采取過措施,盡量把這些嬰兒降生的時間往後推,最好能推到一個被陽光普照的溫暖的春天。這一天其實已經並不遙遠,然而,生命的腳步不可阻擋,有一種洶湧的生命之潮,正在洞穿屬於他們的生命之門。那種生命降生時刻的痛不欲生的叫喊,總是伴隨著血的猩紅色突然撲來。

你別無選擇,你隻能為迎接每一個新生命做好一切準備。

忽然間又嗅到了那種初生生命的氣息與躁動的味道。我已經走得離一個地方很近了。

就是在這裏,在1月24日到2月6日這段日子裏,一段城市最黑暗的日子,郴州市第四人民醫院婦產科一共接生了一百五十多個嬰兒。而為了他們的安然降生,醫院裏組織了緊急救援隊,二十四小時隨時待命,隨時都會在第一時間出動救護車,從鄉下接來一個又一個的產婦。在這湘南的崇山峻嶺之間,那被冰雪覆蓋的蜿蜒山道有多麼難走,其實已經不用我在這裏反複描述了。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感覺到,迎接生命的降生,變成了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一個緊急電話打來。電話記錄:1月28日。許家洞的一位孕婦即將生產,但交通斷絕,當地鄉鎮衛生院已經停電多日,這意味著什麼?誰接了這個電話,誰就接受了生命的全部托付。這個電話是當時值班的婦產科醫生楊麗接的,當時她正感冒發燒,但這個電話她不能不接,這是她的職責。在接到電話後,她馬上帶領幾個人,立即奔往那兒。說是奔,隻是一種心理感覺,車根本開不快,哪怕是沒有冰雪的日子,去那兒的路,沿途也盡是深山、峽穀和密林,古藤雜刺盤根錯節。要命的,還是接上產婦返程時,雪更大了,車子開得很慢,到了一座橋上,橋麵冰層很厚,車子開始打滑,橋下就是一條深河,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車上的醫生護士都下來了,他們有很多都是一身傷病,在這樣的路上不知接過多少次這樣的產婦了,有的屁股摔傷了,有的腳崴傷了,然而,在過橋時,他們還要推著不停打滑的車一步步艱難地前行。

孕婦在車上不斷地呻吟,楊麗柔聲鼓勵著她:挺過去,挺過去就好了……而她也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她隨身帶著接生包,準備隨時給孕婦接生。她是否想過,還有更壞的一種結果,當大家小心翼翼推著車,當救護車終於安全地被推過了橋,他們腦後,突然轟的一聲,雪崩了,一大塊冰雪崩下了……

如果……那就是最壞的結果,他們不敢想,誰也不敢想。危險無所不在,上帝不會在災難發生時給你打招呼。而你順利通過了,你終於挺過了,這是你的運氣,你,和你即將誕生的孩子,都應該對生命加倍地珍惜。而在這段時間裏,醫生們從鄉下接來一個又一個的產婦,很幸運,真的很幸運,每一個大人小子都平安。

有一次,從良田鎮來了一位高齡產婦,她到醫院時情況已萬分危急,一檢查,她的胎位嚴重不正,子宮快要破裂了。趕快搶救!婦產科主任李蓮鳳打了個手勢,醫生、護士們馬上把產婦抬到手術室,施行剖腹產手術。當時電力很不穩定,手術室裏光亮微弱,一個不算複雜的手術在這樣的燈光下像虛假的電影鏡頭一樣虛幻,然而生命卻不虛幻,半個小時後,你聽見了一個嬰兒的啼哭,那種虛幻的感覺一下變得格外真實了。而尤其令人感動的是,哪怕在這樣的特殊時刻,他們也沒有疏忽任何一個細節,在順利地接生孩子之後,他們還要給產婦進行美容縫針,在搖曳的微弱的光亮下,醫生們很細致很從容地給產婦的傷口縫著針,為的是不讓一個人留下明顯的傷痕……

蔡鳳嬌,一個三十多歲的孕婦,孤身一人從安徽趕往深圳,或許她有一個夢想,想把孩子生在中國最有活力的經濟特區,她沒想到她將在車上滯留八天八夜,她不是窮人,但已身無分文。醫院的救援隊在巡邏時發現了她,高速公路上設置了隔離區,婦產科醫生黃宏毅為了給她送去溫熱的食物,竟然是跪著一步一步爬過冰淩遍布的公路,不是怕自己摔倒了,而是怕手裏的熱湯潑出來。想象一個人,為了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這樣跪著,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碗熱湯,從路的這一邊,越過一大片冰雪,到達路那一邊的隔離區,我想對於這個人,那肯定不是她想做的,但她卻明白無誤地那麼做了,不由自主地就那麼做了。當她爬到路那邊的隔離區時,手腳都凍僵了,但那碗湯還是熱的。

對於蔡鳳嬌,這豈止又隻是一碗熱湯,這七八天裏,她一直在吃方便麵,吃得一張臉又瘦又黃了,加之內心裏的壓抑,她的肚子疼得要命。這個孩子不行了,她抱著自己的肚子抽泣著。作為一個母親,她的預感是準確的,當時她已處於流產的高危狀態。是這碗熱湯讓她緩過了一口氣,當她慘白、幹裂的嘴唇觸到了溫熱的湯汁,你看見她渾身陡然湧過一陣顫栗。多日來的饑餓,寒冷,幹渴,孤獨,壓抑,或許就在這一刻融化了。她全身心地沉浸在這樣的溫熱的感覺中,這輩子,也許她會忘掉一場差點要了她和孩子性命的災難,也許她會將那痛苦忘了,但她可能忘不了這種感覺。又是這家醫院在最危險的時候,給她做了保胎治療,保住了她的孩子。在醫院裏,她享受了免費治療,還留在醫院裏觀察了三天,直到她的身體情況穩定後,婦產科醫生們又給她湊齊了路費,送她回家。

聽說,蔡鳳嬌安全到家之後,打電話說要寄醫藥費和路費過來,醫生們婉言推辭著不肯收,他們說:這個錢不要緊,你到家了,我們就放心了,隻要你們母子平安就好哇!

在那些日子,有多少個這樣不幸的又幸運的蔡鳳嬌?隨便翻一下郴州市第四人民醫院婦產科的日誌,僅僅是1月31日這一天,這些忙碌的婦產科醫生們就接收了二十二個產婦,接生了十五個寶寶。當天晚上,他們還出去接診了四次,每一個來回最少也得兩個小時,四次,這意味著他們這一晚上又是在冰雪路上顛簸著度過的。而留在病室裏的醫護人員,也處於緊急待命狀態。在這場冰災期間,這不算什麼,對他們而言,這些不過是再普通再平常的日子罷了。二十多天來,這家醫院所有職工都未休息過,有的甚至幹脆就把醫院當成了家,吃住全在醫院。婦產科助產長陳小玉一人帶著四歲的孩子,每天上班十幾個小時,無暇照顧孩子,孩子發燒了,她沒能顧及,卻在醫院裏接下了一個又一個別人的孩子。隻是,你千萬別跟陳小玉提這件事,一提,就會觸動一個母親內心裏最柔軟的部分,那多日來積蓄起來的所有眼淚就會傾瀉出來。我已經看了太多的淚水,我不想再看到這樣一個母親淚眼婆娑的樣子。真的,她太可憐了,她們太可憐了。但是她們卻幾乎都說,如果再發生一次這樣的災難,她們還會這樣做。但願,但願不要再發生這樣的災難了,讓我們向上蒼祈禱:饒恕我們吧!

苦著的,累著的,熬著的,挺著的,還有新生兒科的那些大夫們,護士們。

每個寶寶一出生,就會馬上送到這裏來。這裏的醫護人員,一點也不比那些婦產科的大夫和護士輕鬆,她們守護著那些躺在溫箱裏甜甜地酣睡的小寶寶,守護著生命,給他們洗澡,換衣服、尿片,喂奶,你感覺她們就是母親,體貼、疼愛著自己孩子的母親。那種永遠隻屬於母性的溫情和細膩,不是因為職業,而是自然而然的流露,愛的流露。當時,隻有自備的小型發電機發電,微弱的電量,最多隻能保證六台溫箱正常運轉,但寶寶很多,最多時有二十多個。為了保證溫箱的溫度,她們買了二十多個熱水袋和熱水瓶,用煤燒開水,並在溫箱裏隨時放置熱水袋和棉被等保暖物品。

媽媽們說:把孩子交給你們,比在家裏還安全,我們放心,真的放心啊!

在那段時間早產兒特別多。後來我聽一些大夫說,每逢大災大難,早產兒都特別多。這是一個難解之謎,其實也不是找不到其間的一些原因,他們提前降臨到災難深重的人世,或許是因為他們飽受驚悸的母親已經無力再保護他們。他們以最輕的生命方式降生了,每一個體重都極輕,難以承受的生命之輕,大都隻有兩三斤,還不到正常產下的嬰兒的一半。一個小生命,原本就脆弱,而這些早產兒,無疑是脆弱中最脆弱的生命。或許,昆德拉的那句難以承受的生命之輕,對於這些醫護人員卻是最沉重的考驗。這不,一個緊急求助電話打來了,永興一家醫院,那裏有一個三斤多的早產兒已出現硬腫,由於當地醫院還未恢複供電,這個小生命已處在病危之中。這個電話沒有讓新生兒科主任陳愛華有任何猶豫,她立刻攜帶著為寶寶準備的小床,一壺熱開水,帶著專科醫生和一名護士趕往永興。天冷路滑,車輛堵塞嚴重。而對於他們,更多的風險還在於,如果搶救不回這樣一個小生命,他們怎麼向那些傷心欲絕的父母親交代。對醫院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轉接一個垂危的生命,就意味著,轉接一個生死攸關的巨大責任。

這是我這樣一個旁人也很擔心的。然而,他們似乎壓根兒就沒想過這些,在路上堵了好幾個小時之後,他們終於接到了這個小生命,而事實上,搶救在路上就開始了,一個脆弱的生命,被挽救過來了。還有,桂陽的一名早產兒,體重隻有兩斤四兩,也被他們搶救過來了;還有一對早產的雙胞胎,每個體重才兩斤,其中一個剛出生就做了手術,也被他們搶救過來了;還有……這些冰災期間降生的不幸而又萬幸的孩子,他們一出生就麵臨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劫難,而正因為有千千萬萬郴州市第四人民醫院這樣的醫護人員,他們才順利邁過了生命的第一道坎。

後來,聽婦產科主任李大姐說,這還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物資供應緊缺,一些很平常的東西,也就是日常食品,用品,一下都變成了最奢侈的東西,每一樣東西都要到處找,到處求援。醫院裏還安排了專人二十四小時去排隊買油,買糧,七七八八的,你都得排隊去買,就跟三十多年前那樣子。時間一下子倒回去了!——令人感動的是,這家醫院不但千方百計保證了病人有足夠的日常食品、用品供應,在這非常時期,還為許多貧困病人提供了免費食宿。

災難中的誕生,還有多少讓人刻骨銘心的場景?

我記得,在廣州,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一個女精神病患者爬到一座五十多米高的電廠頂上。她居然神奇地穿過了高壓電網,營救人員很快趕來了,但怎麼勸她也不下來。到了晚上10點鍾,政府決定大麵積斷電,這無疑會影響居民的正常生活,影響工廠生產,造成很多經濟損失。但是為了救了一個人,挽救一條生命,政府必須這樣做。人民政府,第一就該是有人性的政府。

這樣的事情在這次冰雪災害中也發生了。為了保證一個難產嬰兒的手術用電,我們湘西南的一個縣政府,下令停掉了一條線路,好不容易剛剛通上電的十七個鄉鎮,再度拉閘停電。

在那並不遙遠的天空下,我似乎還能聽見一個個穿越暴風雪的告急電話。

1月28日,一個被冰雪與暮色籠罩的傍晚,解放軍駐湘某部突然接到通道縣楊秀濤縣長的緊急求救電話:縣人民醫院停電,十六名難產孕婦生命危在旦夕,請部隊火速支援!

連日來,通道遭受暴雪冰凍天氣襲擊,全縣已經大麵積停電七天了,但縣裏采取了一切措施,把縣人民醫院作為當地一級供電單位,他們把最後的一線光明留給了醫院,用來照亮生命。然而,在七天七夜的堅守之後,醫院也停電了,這意味著,整個通道已經完全陷入一片黑暗。而在此前,由於全縣電力中斷,各鄉鎮的危重病人都已全部轉移到了人民醫院,連住院部大樓的過道裏也擺放了臨時病床。這些病人中,有四十多名待產孕婦,其中十六名高危難產孕婦需要馬上進行剖腹產手術。沒電了,手術所需的供氧、照明、監護儀器都無法開動,那些急需搶救的病人,生命危在旦夕!而此時,已確診患有妊娠期高血壓的產婦蔣春燕已經躺在手術台上,血泊之中,是兩條生命啊!

電一斷,蔣春燕的丈夫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發出一聲慘叫。那一聲慘叫,讓人有末日來臨的感覺。當副院長從手術室裏走出來時,這絕望的漢子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抱著他的腿,跪在地上失聲痛哭:大夫啊,求求你啊,救救我愛人和孩子吧……

那聲音太悲慘了,黑暗中,在場的大夫和護士們,眼裏都含著淚。

要想從外地運送大型發電設備,不是來不及,是根本不可能,全縣道路交通在斷電之前就幾乎全部中斷,整個通道縣,當時庫存的汽油、柴油在熬了七天七夜之後,即將耗盡。在絕境中,楊秀濤縣長向部隊發出緊急求救。對於那些垂危的生命,這已是唯一的希望。部隊一接到電話,就緊急調用了一台30千瓦野營電站掛車,派出後勤部長嚴寶宏火速趕往縣城。

“緊急”,“火速”,這是在最危急的關頭高頻率出現的詞,這樣的詞一旦出現,就是萬分危急。但老天爺可不管你急不急,通道,原本是湘西南大山區的一個偏遠縣境,山道蜿蜒崎嶇,而當時天又下著凍雨,寒風呼嘯,當地氣溫已降至零下五攝氏度,哪怕是裝上了防滑鏈的軍車,在這樣覆冰的路麵上也走得異常艱險。在爬坡時,車隊的大型車輛幾次熄火,隻能靠官兵們下來推車。車輪在陡峭的山道上重重地轉動,迸出粗暴的聲音和泥漿,而這些士兵隻能用他們的手臂,甚至用他們的整個生命來抵擋車輛的下滑。你根本看不清他們的身影,每個人都形影模糊,隻有他們自己知道,車輪飛濺過來的爛泥早把他們糊成泥猴了。當把車推出了最危險的邊緣後,很多戰士才發現有的腳上隻穿著一隻鞋子,有的兩隻腳都光著踩在爛泥裏,鞋子呢,被黏稠的山泥給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