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詩歌走向短暫繁榮期時,它本身所包含的隱患也在發展。這個短暫繁榮期,可以說是因政治有更為重要的關注而無暇顧及詩歌留下的縫隙。而詩歌係依靠藝術自身的慣性運動而造出的。因而當政治再度返回詩歌時,詩人們對於藝術的追求也隨之趨於消隱。到了“階級鬥爭”高潮到來的時候,先前那種對於生活中感受自然美的情調,諸如帶著露珠的甘蔗的長葉,紅了半空的鳳凰木,如情似夢的漓江碧水,南疆路上那五彩斑斕的畫麵……人們在美好的自然麵前的濃鬱的情趣,立即蕩然無存。時間前後相隔不過兩三,但那份悠閑地欣賞自然風景而不作太多的比附的情趣業已失去。那種對於前線城市“山林一般的幽美”、“仙境一般的明靜”,那種關於“滿樹繁花、一街燈火、四海長風”的抒情情趣正在消失。
這時眼前要是出現一根竹子,那一定是作為武器的竹茅,詩人由衷地謳歌戰神手中的無堅不摧的利器:“我們革命的人民,不將碧綠的竹做哀怨的蕭笛!”到了,即使在詩人眼前出現了優美高潔的青鬆,但傳統的抒情詩的情調已經被忘卻,青鬆變成充滿鬥爭信念的“戰神”,他唱的是一曲“戰歌”:
一切邪惡啊,
莫想把青鬆淩辱!
鬆樹啊,
似戰鼓,
鬆針喲,
如鐵杵。
一切仇敵啊,
休想使青鬆屈服!
每片鬆林喲,
都是武庫;
每座山頭喲,
都是碉堡。
鬆林猶如武庫,山頭宛若碉堡,鬆濤幾乎喚不起什麼美麗的聯想,而隻是悲壯的“戰鼓”。最為讓人震驚的筆墨卻是:“鬆針喲,如鐵杵”,不再是“鐵杵變成針”,而是針變成了鐵杵!這就是郭小川寫於的《青鬆歌》裏的形象:閑適的心情(盡管可能是強作的笑意)正在被緊迫的鬥爭意識所代替;優美的形象,即使青綠閃光如鬆針,仿佛全是綠光閃閃的短劍。
出現於的《黃山鬆》(張萬舒)是一首短抒情詩,它的出現幾乎是一種莊嚴的宣告,人們的美的觀念正在出現重大的改變。作為黃山奇鬆的動人形象正在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充滿了鬥爭意識的“艱苦奮戰”、“不屈不撓”的英雄造型:雷霆和風暴不能征服它,它“劈不歪,砍不動,轟不倒”!
不怕山穀裏陰風的夾襲,
你雙臂一抖,抗得準,擊得巧,
更不怕高山雪冷寒徹骨,
你折斷了霜劍,扭彎了冰刀!
郭小川的“青鬆”誕生在大興安嶺,而張萬舒的“青鬆”卻在江南風景勝地的黃山。它們不約而同地具有了共同的性格,或者是從傳統的堅貞高潔的隱士變成為一個頑強奮鬥不息的時代的鬥士。如同郭小川把鬆針變成了短劍一樣,張萬舒把翠綠的迎客鬆變成了火紅的戰旗:
看!在這碧紫透紅的群峰之上,
你像昂揚的戰旗在呼啦啦地飄。
大概就是從這時開始,詩歌不僅已經擺脫了寫事狀物的太過具體的羈絆,而走向更為豐富的寄托——這種寄托多半是政治性的。對於《黃山鬆》來說,鬆樹本身的形狀色澤已經不是重要的,(例如“碧紫透紅”的隻是“群峰”,而“昂揚的戰旗”卻移花接木式地似乎把碧綠的鬆樹“幻化”成了火紅!)此時鬆樹隻是表達某種精神力量的媒介,它尋求通過具體物象作更廣泛更深遠的抽象概括。
那時出現的抒情詩,不論寫景詠物,大致都表示了這樣一種共同的傾向,它們已經全然拋棄了瑣屑的描寫,而尋求廣闊的胸襟、豪放的氣度,總是始終昂揚的精神。仿佛這才足以表現當代的鬥爭意誌和革命精神。
習慣成了自然,人們不再像過去那樣為詩中表現的“哪裏新修一條鐵路,哪裏新蓋一座工廠”這樣的內容而激動,人們熱衷於通過生活中的平凡普通的現象加以發揮,提高概括而為某種革命精神的宣揚——這正是“浪漫主義”精神從“共產風”的膚淺幼稚走向高級的標誌。人們不再把眼光盯住那些日新月異變化著和出現著的廣大世界,而是把眼光盯住了哪怕是一方硯台(他可以讓硯台聚集四海的風雲、五洲的波浪)、一根燈芯(他可以讓這一根燈芯燃起遍世界的革命火炬),甚至是一粒雨花石,也可以概括整個時代的革命精神與激情。例如,雨花台下的一顆普通的石子——
它會在月下花前,
宴罷舞後,
以雨花石的名義
提醒一句!
它會在雨中霧中
風裏浪裏,
以雨花石的名義,
堅定鬥誌!
它會給遠方
貧民窟的窗口
送一抹東方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