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被牛大漢結實的揍了一頓以後,蹲在井邊把天上的月亮想成藏毒的燒餅。巴掌大的小臉上,兩瓣熟櫻小唇把眼淚珠子使勁往牙縫裏舔。本要皺的雙眉成一線的額頭,因為一泡氣出來的屎突然舒展了。她拾起腳邊的碎石子,揮著手臂左使勁,右使勁,石子真跳進了井裏,也沒濺起越壁的水花。月亮圓登登的,黑天照是黑天,冷風一絲絲,翻過光禿禿略有光霧的遠山,裹著枯地裏一棵棵不成形的莊稼苗穿進院子周圍大大小小的草垛子裏,悠悠蕩蕩,魚龍混雜的臭味掩也掩不住了。富人家的更漏聲可是聽不見的,等月亮進了烏雲裏,姑娘倒舒了口氣。瘸著腿走幾步,倚到廊簷下的幹草垛上睡了。這才看清,真是一張被哀愁扭曲了的美麗模子。
無米無柴的村子,真是一覺睡死算是老天保佑。逢著兵荒馬亂,縣衙一群爹娘上吊照樣逛窯子的野官們三天兩頭就要到村子撒野。見雞抓雞,見狗殺狗,見到臉上有點乳的童男童女,先猥褻一番,再拖到集市上換一壺酒的價錢。
難得這麼熱鬧。爛皮包骨頭的漢子們擁著村長和野官,模樣一個比一個賊眉鼠眼。村長是領著官們來到村子最西邊的牛家。牛家獨子在鎮上賣豬肉。村長……兩根空蕩蕩的褲管晃啊晃……牛阿弩在鎮上鬧出了人命,早就殘喘天涯半月,牛婆癱瘓在床,牛大漢私下向村長交了底。領頭的官爺變了臉色,眾人這才順著他一雙發怒的豹眼望過去。這大晌午的,幾十號人站在院子裏,屋裏還是沒有一點動靜,草黃的門楣上貼著黃白兩道喪聯——誰都不信牛大漢說自己兒子已經死了的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哪能白白死在荒郊野外,不回來給大夥當下酒菜吃的。
村長踉踉蹌蹌上了台階,官爺搶先踢開了門。隱約一股腥味,還當是新宰的畜生,官爺喜上眉梢,撈不著家夥的也咧著嘴好像喜從天降。屋子一眼望到頭,角落的坑頭鼓鼓的,露著一團黑炸炸的東西。官爺當是人頭,拿手上的棍子碰了碰。頭動著動著,就把開了小丘口的被褥裏一團血淋淋的東西動出來了。這一動倒不當緊,好歹是活人死人兩邊混。不過一低眉眼,望著靴子邊黏著一個凶神惡煞的血頭顱,該出的冷汗是少不了。那人頭最後被所有人都看見。牛婆剛咽氣沒多久,鐵定是她那什麼鈍器謀害了自己男人。衙門和山上的土匪是親家,民間的事,嘀咕來嘀咕去都是流言蜚語。趁野官們走的及,趕緊把牛家剩下的豬肉扛幾塊回家。
眾人要散了。一雙雙眼皮緊繃,眼黑混了眼白的瞳孔把心裏稀泥巴似的恐懼都投散到草垛後麵紋絲不動的小姑娘身上。自從牛阿弩從鎮上拾回這個野孩子,牛家人就一個接一個喪命,逢著今天豔陽高照,村民人人手裏有肉,敢情還是個好事呢。這牛家人上輩子肯定是作惡多端,活該,活該啊……至於這個野姑娘,管她是死是活呢,就是貌若天仙,也沒人敢要她了。
小哥哥領著小妹妹玩,抓起地上的石子,抓了又灑開。黃蒙蒙的天已染上了些晚霞,蒼涼,遊蕩著一股股的妖氣。四周是風吹草動,綿延不止。兩個蹲在井邊的孩子,白的出塵,稚嫩似腳邊的一撮綠草,從頭到腳,從手腕到腳腕……上好的綾羅綢緞到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哪門子的作秀。
腕上銀鈴兒響啊,鈴呀鈴呀……石子兒蹦啊跳啊,磕登磕登……風吹草兒動,刷拉拉彩霞一抹抹墜山根。小腳步一踩一墊,小雞啄米似的,灰塵裏畫出的小蛇都要添上小妹妹的繡鞋,那手中的石子扔是磕登磕登,真是兩個孩子,孩子啊——噢,哪裏來的歇斯底裏的哭腔,越來越擠,咻得揪成更破厲的尖叫,竟見著孩子掐孩子,老奶媽嚇的心驚膽戰,一個趔趄撲到姑娘身上,一手纏起頭發,一手死命的掐,打的筋疲力盡將姑娘猛的推倒在地,發絲狼藉盡遮了臉,身邊散了幾撮,自個手裏還捏著一撮……
奶媽領著自家公子少爺往回走,姑娘就跟著,不吭聲,攆不走,怎麼攆也攆不走。遭鬼了,遭鬼了,奶媽斜著眼一個勁的嘀咕。小妹妹伸手扯了下姑娘的袖子,不知道是怯怯還是嫌她窩囊,臉上帶著笑,酒窩陷著,唇紅齒白,小指頭勾著,跟姑娘中間隔著金鐲子,姑娘抬起手就打了她一下,奶媽跺姑娘,小妹妹才偎到奶媽懷裏嚎啕大哭。小哥哥見著爹爹,興高采烈的跑上去擁著。這也到地了,門上寫著李宅二字。奶媽操起笤帚要往姑娘身上夯,卻聽的夫人喝斷。是啊,這麼體麵的宅院,天還沒黑呢就當眾打人多不成樣子,更何況還是打一個孩子。
夫人招呼姑娘到自己身邊來,姑娘過去了,卻沒應聲,應是好奇倒直接邁到宅子裏頭去了。這一家子人都進去了,夫人示意門丁合門,門合上了,奶媽仍是一腔惡怒,把小妹妹的手抬起來給夫人看,夫人沒看仔細,隻聽的那姑娘不僅打了自己女兒,還差點想掐死自己兒子,隻眨眼的功夫就讓人把姑娘捆起來扔到後院柴房了。
小黑屋裏透進來一絲陽光怎麼夠呢?雖是光,卻照不亮姑娘的臉。若論心……死妞,破瓶,喪門星……這麼多不知其解的名字隨著眾人口溜達了一個個日落東升,結不完的傷疤護著空蕩蕩的心。佛家教人以一顆空心接納塵世,這連年齡都說不準的姑娘,她眼裏沒有善,沒有惡,沒有幸福,沒有災難,更無所謂命運。蜘蛛網上的蜘蛛吊下來,她用手掐死了它;霧光中的蛐蛐鳴叫回旋,她輕輕咧開嘴角,又折斷它們的腿;微風中搖曳的花與樹的影子,落地成鬼魅,依舊美的驚心動魄,是她唯一的夥伴啊——每個人不都是有陰影的麼?
突然,她站起來了,起的那麼吃力,那麼吃力卻又將門敲的那麼用力,整個屋子都被她臉上的恐懼和驚喜所驚駭了。夜鶯!夜鶯!她興奮的叫著,跳著……可她又靜下來,終於靜了下來,她怕嚇走了牆外那不懂哀愁的生靈。有句話她懂的,在天願作比翼鳥,隻知這一句。比翼鳥雌雄同飛,可誰又說過夜鶯一定要是孤獨的呢?不要一個人在夜裏唱歌,姑娘閉著嘴,孤獨也開不了口。鶯鳴越發高亢,清亮到無以複加之際戛然而止,姑娘獨自流淚到天明,也不知亮了幾重天了。
巷子高懸著燈籠,叫賣聲如不息升躥的火焰,各自在暗夜裏妖嬈。巷子裏的人們戴著各式各樣的麵具,叫人辯的心慌。大小姐的手被奶媽緊緊攙著,夫人摟著少爺,姑娘混在仆人堆裏,懷裏抱著香囊,點心,字畫……幾乎蓋過了頭,旁人見她神色凝重,思緒緊繃繃的,倒不像累,反而無意識願意去承載更多,更多似的……可顯然手上之物並不是她甘願承載,它們比她自己更像行屍走肉。而它們光鮮的外表仿佛覺得被她玷汙了似的——大小姐跑進夫人的轎子,奶媽攬走姑娘臂上所有的物品,見姑娘沒摔倒隻是愣著,就狠狠推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