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夜鶯(2 / 3)

夫人要在月落之前去廟裏還願,下等人不能跟著,留在寺外看轎,下下等人通通打道回宅。烏雲裏析出了淡淡的月暈,要起風了,說起就起,將城門四角冷颼颼的陳年的寒氣都灌進了姑娘單薄的身軀。夜路漫漫,摸索,摸索,孩子喜歡摸索啊……石橋下的老嫗敲打著殘缺的碗沿,城牆上旌旗飛揚,風愈烈,麵麵皆可落地,英雄的勝利總是那麼單薄,飛揚在無限稀薄的空氣裏,任灰塵去釀一罐罐汙濁的酒拿來祭祀。無家之人,無處果腹。無齒之輪,無處前行。姑娘停下腳步,卑微的人沒有那沉重的壓迫反而陷入可悲的虛無。她解下身上唯一穿過的像樣的衣裳披在老嫗身上,又掏出兜裏,已變的冷硬的饅頭,一點一點掰開送到她嘴邊。她曾經有奶奶。她扶起老嫗的手,老嫗臉中的溝壑是那麼溫柔了一瞬,終究跟著手顫巍巍滑向了曲線的結點。

風,起雨了。姑娘找回去。宅院大開,眾人撐傘迎老爺下轎。姑娘跪地而拜,老爺稍停頓,斜睨了一眼。傾盆大雨也褪不去他龐上淫紅。夫人捎話,要在寺廟暫住一宿,明日雨過天晴需派人去接。老爺竟訕訕而笑。姑娘欲返回柴房,柴房離馬廄沒多遠,老爺想念自己那匹異域好馬,讓姑娘為馬洗身。這老爺既有邪念,為何不讓姑娘在房中伺候?姑娘神色呆滯,提來幾桶熱水,在馬前蹲下。老爺身量不足,她不敢平視,隻靜靜擦。管家記得奶媽抱怨,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姑娘不知是何方妖孽,竟不能擅自拋棄,隻得她自己離開,不然在這一天,就得給一口飯吃。既是不祥之人,自然不能引入室內。他早洞察老爺心思,深知老爺白日裏雖然慈祥敦厚,然夜間便是另一副嘴臉,更何況歡飲之後。他抱來幾套床被,收拾好柴房再退下,一切做的神不知鬼不覺。

馬在姑娘手裏如此溫順,老爺欣喜若狂,不禁手舞足蹈,唱起了晚宴時的小曲。雨聲漸弱,空氣稀朗,姑娘鼻子靈,聞到了一股香濃的杏仁味。她即刻丟了手中的布帕去尋那味道,直尋到柴房,哪知剛推門,整個身子就被一個肉球死死按到進床榻。她茫然無措,卻極厭惡那般親昵。濕漉的衣襟被扯得一片狼藉散落在地,她皺眉,推搡,麵對自己的暴漏感到萬般窘迫,卻怎麼也叫不出聲。不長不短的夜裏,她當了無數次啞巴,即使在破處時痛到無以複加。也許是體味到最殘忍的壓迫,她極淒美的笑了。

夫人得知姑娘懷孕,連日來猶豫著要不要在杏仁茶裏放紅花粉。自那日後,姑娘除了杏仁茶,其餘一概不食,整日不吭一聲,大有求死之狀。然而老爺似有不舍。多年來,隻有夫人一個結發妻子,從未納妾,不知周圍鄰裏作何看法,鄉紳縣官們卻是暗暗較勁,頗有嘲笑。他本想,若是夫人爭風吃醋,加以阻撓,他定要耍耍當家的威風,反正嶽父勢力衰微,如今需仰仗他振興門風,別說納一個黃毛丫頭,就是再娶個名門閨秀又有何難。

宅裏下人丫鬟們都議論紛紛,奶媽恨的誤掐了小姐,夫人卻不動聲色。她著裝比往日更清媚,一隻手在袖內莫測轉移,掌心毒藥未曾灑落。院中芙蓉已是三度盛開,媚到極致便是衰落之時了,待到幾片落葉拂過鞋麵,來不及感傷便盛怒拂袖,想喝退身邊的人,又思量再三,忍住一腔怨氣,任人梳洗睡了。

老爺給姑娘另置廂房。他將手輕輕撫在姑娘的小腹上,問她希望自己喚她什麼。她呆望著雕梁,忽聽一聲婉轉鳥鳴,遂啟口吐出蚊蚋之聲——鶯。於是眾人開始喚她白鶯。大夫人姓白,沿其姓可表姐妹同心。一夜,大夫人將白鶯喚醒,喂她喝杏仁茶。她害喜厲害,頭暈目眩,隻喝幾口便吐在身上。次日,大小姐的金鐲子不知丟在哪裏,鬧得全宅雞犬不寧。老爺抵不過,隻得領著她一間間屋子的搜,最後竟在白鶯枕下搜著,老爺勃然大怒,當即就命人鎖了房門,不準她再踏出一步。日落西頭,白鶯下床想吃之前未動的饅頭。雖不清楚懷孕具體意味著什麼,但從肺腑深處發出的隱約的懇求聲讓她不自覺想拿無數的食物去填補。

隻是腳剛沾地,莫大的不適竟讓她打了個大趔趄,從此一蹶不振,熱血一股股從腿彎流出來,染紅了潔白的裙裾。她痛,痛的如釋重負,憶起那日微光裏瞥見的一灘紅也似這般奪目,散發著童貞與誘惑。直到鮮紅的血液在地麵上凝結成暗紅的瘡疤,她才明了,原來自己的心,叫絕望。

被人扔出來後,先是遇到拐子,被賣到鄰村。村裏小夥們爭相娶她做娘子,無奈後山失火,眨眼成了一片焦炭。她再次逃出來,在橋洞下凍了數月,方才遇到個年邁,菩薩心腸的人。沒幾年,又是孤苦伶仃,逃婚逃難,兜兜轉轉,摸不著東南西北,一路上沒少遇到男人,隻無一幸免的短命。看來這姑娘自顧薄幸,不知是幾生幾世的業報,修的如今這副皮囊,恐怕連寺廟裏的和尚都要畏懼三分。

赤腳踏過了無數冰天雪地,如今已是五年後,她成為十裏長街最懾人心魄的歌妓夜鶯。她以童貞的顏麵,引世人為她掉入……的枯井,貞節牌坊厭棄她,花街柳巷充溢著她甜蜜縹緲的歌聲。有達官貴人贈她夜鶯,配以金絲籠,她故意放走,另有人用畫眉鳥替代。終歸是妓。在那風情萬種下不知隱藏了多少令人心驚肉跳的事。本是青樓富家女,人非世道非,同是青樓,卻已然成了浪子淫徒尋歡作樂之地。

她沒有不從,似乎生來就知道如何取悅男人。熬到上個頭牌嫁人婦,她便學打鳴的雞,拱樹的豬,任性而懶惰。彩鬢微盤,斜插小髻,不施粉黛,渾身一股天然清香,算得上色藝雙絕。皇帝流徙南庭,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死者無複於。死亡同樣需要慶祝,她的歌聲淒美到極點,她的舞姿豔絢奪目。灑一抹鮮血在潔白的紗裙上,她沉默的釋放,光怪陸離下,舞動的是肉體,逃離的是靈魂。人們呼喊著夜鶯的名字,枝上夜鶯泣,船內夜鶯笑,一唱三回眸,一歎三落淚,三望三泣間,已然勾起邪惡的嘴角。她笑眾人的癲狂。

國恥家仇與普通百姓又有何幹,她早已忘卻父母被野蠻人蹂躪的場景,昏睡在散發著牛糞味的草垛上,像初生的小雞隻認眼前人為至親。然而真正的至親卻隔著一扇門,待她被打的奄奄一息……她是如何被護下,不知生死尚知孝,夜鶯高聲鳴叫,她睜眼看到了手掌外邊,一雙粗糲而寬厚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