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兒蒼蒼,雲兒蕩蕩,樹啊樹啊,你來給夜鶯子做嫁衣裳,春天你織布,夏天我更衣,秋日我來掃你的淚,等那蒼天飄著雪,你和我挽著銀絲睡。”
唱著天真的歌謠,她已躺入床上男子的懷中,卸了柳絲帳。
她不想辦法避孕,常常在有了身孕後先欣喜一陣,又幾天憂愁,沒等小腹有明顯起伏,她便是黑白無常應允般流產,把死嬰扔河裏,三番五次想著去湖裏轉轉。媽媽們心急火燎一湧而來,拉拉扯扯,她倒神不知鬼不覺退到一邊,自顧吃著點心笑。如此不下三次,她吃的多,也不胖,身體可真是比看著強壯,久而久之,無論她跳湖,割腕,上吊,都沒人再管。
一日,跟班的汗涔涔跑到老鴇身邊講了夜鶯自從廖府回來便投湖自盡的事。老鴇笑得一臉煩,吐著葡萄皮嚷罵了些咒她死的話。沒一會兒,另一個小廝急衝衝跑過來,老鴇頭簪一跳,瓜子灑了一地,提上裙子一個勁往湖邊跑。院裏湖不少,能知道在哪個湖跳,不知道哪個湖沒氣,可急壞她,左呼右喚了半晌也不見人影,沒得動靜。院裏眾廝已拿了漁網和棍子下湖去撈,老鴇急切的邊喚夜鶯邊嗬斥下人們小心打著她的臉。
夜深了,仍是未尋到人,倒是護水的牆塌了一處,高處汨汨往低處瀉,好生無情!院子裏群鶯嗚咽,怎知巷外有江,江上無船,黑潭水有野鴨子遊過,她解了衣裳跟著它們遊到遠處的橋,橋上站著的正是白日府裏體弱多病的廖公子。
廖公子亭中讀書,風乍起,遂吐血不止。這啞聲低咳引得亭下夜鶯抬頭觀看。她掀開麵紗的一霎,廖公子竟忘了拭血,倒和她微風中相視,這短短一視在夜鶯心裏已是百年。倘若自此與他相守,需拿二十斛珍珠來贖,這是廖父開給老鴇的價兒。夜鶯眼裏,哪還有什麼身份尊卑,禮教約束。父之妾,繼之母,仍可以和廖公子耳鬢廝磨。除了那人已成屍骨,男人中沒有例外。廖公子意欲頗重,幾番若有似無的勾引,當日夜鶯本可以遂了他的願,卻沒有。廖公子當是府中不便,便約她橋上相會。
夜鶯終於遊上了岸,卻隱於橋下,良久不願出來,隻是摸索著胭脂盒,往眉心紋的秀鳥印再添一抹丹紅。月暈浮動,江水搖曳著廖公子的影子。夜鶯曾想,佳人才子,才子一日閱數十佳人,怎讓佳人空守閨房等那汙濁一瞥。廖公子看穿她心思,隻接何處有佳人,唯眼前黯然銷魂。夜鶯心動神馳,猶豫片刻,嫋嫋上岸,濕衣之中的婀娜體態在月華下畢露無疑,一顰一笑似出浴女妖從天而降。廖公子已等不得片刻,以冷衣貼濕肌,管他風寒體弱,舊病複發,呢噥軟語間竟吐血至夜鶯口中,夜鶯笑的淒豔,將他的額頭埋入自己頸下急速跳動的乳胸之間……夜半雞鳴起,略有一絲光火,濕漉裹著粘稠,夜鶯的雙腿間沾染著廖公子從唇邊拭下的血。她身軀已有些痙攣,廖公子卻加速律動。她對他如火的激情安心,她笑了,她想,快要燃燒到藏到佛家的那顆心了。
廖公子推開她,急忙合緊衣下橋。那一推好熱,天色發灰,夜鶯第一次著了急,要回去啊,她很快下了水。她本不願再去的,哪裏都是。洗了澡,天亮她要被抬到廖府,院裏的女人們費了番心思裝扮她,尤其是那胳膊腿上青紫大小的傷斑。
廖府鬧翻了天。先是老爺和夫人吵,後是夫人和夫人吵,再後來,府裏跪了幾個衙門的,又是磕頭,又是賠罪。一來二去好幾天,整個府是雞犬不寧,唯獨那青青柿子果下的小亭子空無一人,亭子下的廂房,進進出出的皆一臉哭喪。瓶瓶罐罐的藥往裏端,一盆血一盆血的往外倒……偏房紙窗上的紅字殘留一角,不像是被人揭了,倒像一開始就貼錯了地。
怡杏院的……被打死了卻不見屍體。頭牌沒了,生意也沒法做了,妓院老鴇攜了包裹回家鄉,一看該死的,多年的小跟班也棄她而去。氣不過,罵不夠,便砸起了桌椅。忽然想起夜鶯兩年前就訂做了一口棺材擱床下。她這棺材可與常人不同,不知用了什麼材料,不僅透明,竟比珠寶還漂亮。棺口一圈黃燦燦的,準是金子沒錯。老鴇眼冒金星,急忙挪開床去看,誰知竟空無一物。此番一喜一嚇,沒走出院子多遠,就倒地見閻王了。
沒幾天,小酒館又傳出來一件怪事。本來也就是一個小兄弟喝醉了酒,趴桌上瞎嘀咕幾句,沒想竟引出來一件命案。人人都知道妓院老鴇死的蹊蹺,凡是見過的,到過的,是再不敢靠近那院子一步。妓院上了封條,廖府卻也上了封條。廖府被封為哪般,百姓可道不清緣由,倒是廖府之前豢養的妓妾,一個個都從良了。這也是那小兄弟說的。他知道的可真不少。他說他在山上埋了口水晶棺,每到深夜,常常有夜鶯盤旋其上,淒婉高歌,久久不肯散去。問棺裏埋的是誰,他便一個勁的哭,再追問,就隻歎,如今已是麵目全非……說到這,小兄弟遂清醒似的,急忙攜了行李消失無蹤。至於那山,他再也不必去了。有好事者認出他來,在人群裏嚷嚷:那不是怡杏院夜鶯的腿子麼——
這好事者後來也死了。本是在山下捕蛇,因好奇,便上山尋棺。半路遇到一公子,一問原來是從遠處到此地來投奔親戚,若是再尋不到一份差事,便要去邊境充軍。戰事緊急,此番上頭下令,犯人可以參軍抵舊罪,若是當逃兵,真要被千刀萬剮。
捕蛇人告知公子山上有棺一事。二人尋至一寒洞,發現果真如此。捕蛇人不敢向前,年輕公子倒大步而去,伏在棺上戚戚歎歎。捕蛇人問他可曾認得這棺中女子。女子形態曼妙,臉頰卻早已扭曲變形,捕蛇人不敢再視,公子不語,隻題詩一首:
昔有賣花女,洗衣村西頭。
朝聞哥聲喚,日落候紅鶯。
連年影相隨,無奈父母怨。
父操刀棍棒,母急盼兒歸。
望兒早斷情,竟是遠高飛。
母急驅女走,父是嚴相逼。
三年五七拐,幸能劫後生。
可憐兄來護,容清姿風流。
老父生邪念,竟與子相爭。
女烈逼不得,然兄落天涯。
天涯無處歸,自此相別離。
公子卻不再寫。日霞滿天,待捕蛇人下山,公子又寫:無意窺得母作惡,良心糾纏無絕期。剛寫罷卻馬上抹去。接著:道是母醜人情薄,原是父惡皆命賤。此句留下,站起漫漫念道:“莽漢思醜姑,一夜竟白頭——”遂出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