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後記(1 / 1)

這世界讓我疑惑

前不久剛好是父親的祭日——年輕的父親離開我已整整十年了。但在我的感覺中,他卻依然在老家忙碌著。

這是遠離故鄉的好處,那就是我如果不回去,在感覺中,我那些已經去世的親人們就還活著。隻有當我獨自行走在旅途中,突然在蜷縮的某個角落想起他們的時候,才會淚流滿麵。

離家的時候,父親五十出頭,年富力強,離開故鄉二十二個年頭了,父親的形象也大都停留在二十二年前。直到去年年底回家,看到父親墳頭茂盛的巴茅,方知陰陽有隔。

每次打電話或寫信回去,都會從母親那裏知道誰誰誰過世了,她是用一種平常的口氣告訴我的,和告訴我誰家的兒媳婦又生了一個孩子一樣。其中的很多人,我原來是那麼熟悉,在母親告訴我的時候,我承認我已忘記他們多年。隨即,我腦子裏會浮現一個鮮活的人來。他的音容相貌恍然如昨。我會詫異,他那麼年輕,怎麼會死呢?母親便會說,他已六十多歲,算是滿壽,或者說他已八十高齡,當是喜喪。

死亡與時間的關係就是如此明顯。你承認了時間,也就承認了死亡的合法性。

父親雖是滿壽,但在我的心中,卻去世得過於年輕。我剛剛成為父親一年,還沒有體會到做父親的滋味,他就走了。每次回去,我都覺得父親也是出門遠行了,隻是他這一趟與我背道而行,即使我們都在路上,也再難碰麵。而他走得那麼遠,使我隻能陷入永恒的懷念。

在父親去世後,我才試圖理解我的父親。我覺得我是在父親彌留之際長大的。在此之前,他在我的眼裏,是一座堅不可摧的鋼鐵城堡,一個自行運轉的遙遠星球。在我的記憶中,除了祖父去世,我從沒有看見他哭過——而那時的眼淚,代表得更多的是一種禮儀,一種對傳統習俗的敬意。他內心的悲痛很少流露。

在父親去世之前,我一直沒有留意他的年齡,我隻記著他的生日,農曆七月十三。他心情好的時候,像個孩子。隻可惜人世給予他開心的時候實在太少。他們是飽含辛酸的一代人。他的一生似乎就在印證那句話:“興,百姓苦;忘,百姓苦。”他是奔走在人世這個遼闊而貧瘠的荒原上的億萬蟻螻中的一隻,一邊躲避著強大無比的食蟻獸的舔舐,一邊搜尋著任何一丁點可以養兒育女的食物,在那個強大的世界麵前,父親認識到的生活是悲觀而虛無的,他的疑惑遠比我多,他一生也未能不惑。

我再過十餘年就到了父親送我遠行時的年齡。那個春天,大巴山鮮花怒放,春意濃鬱。天上的父親一直帶著那種春天的氣息。每當想起那個時候,我的心情就會格外愉快。春天與父親已在我的記憶中融為一體,成為我內心最溫暖的部分。

我也不覺已到“不惑之年”,但我不得不承認,我滿懷疑惑。

而正是這疑惑提醒我依然年輕,不禁默然一笑,頓時釋然,回望人生,所曆峰巒如同泥丸,隱在一片蒼茫之中;逼視麵前萬重高山,方知自己剛剛出發。

現在,我已不需要背負過重的行囊,隻需帶上疑惑作為資糧。

詩人和作家是夢的巫師。懷疑和惶惑是詩人和作家的本能。它推動作家不斷探索和超越。所謂“而立”、“不惑”、“知天命”的“聖人言”使我們民族未老先衰,過早變得莊重,在自家的堂屋裏過早擺好了裝殮它遺體的棺木。它尤其不適合對世界永遠充滿好奇的詩人和作家。他那邪惡的童真之眼總想從這個陳舊的世界中發現新鮮的玩意,他天生蒼老的軀體總想借助巫師的力量創造不一樣的人生。他的內心是聯通虛無與真實世界的靈媒。他尋找真理,所以滿嘴謊言;他尋找真實,所以隻能虛構;他懺悔,卻不思悔改;他想創造不平凡的作品,所以整日與平凡事物為伍;他想成為聖徒,卻以罪惡之身下到地獄。

疑惑是養育他的塵土,他生於疑惑,歸於疑惑——他此生疑惑,來生依然疑惑。

出版這本書,其實隻有兩個微小的願望——

一是紀念父親離世十周年,我知道父親已經安息,但我希望父親早日去到那開滿鮮花的天堂,不要再回到這疑竇叢生的人世;二是想告訴父親,我仍在試圖用文字麵對心中的疑惑,這本書就是我對自己充滿疑惑的四十年人生的紀念。

這本書由8篇短篇小說和6篇中篇小說組成,除了《魚惑》和《尋找回家的路》是早期的作品,其餘的都是從我近年發表的小說中選出的。

拙著是我文學寫作的開始。它是我出版的第一本真正的書——也許每個作家一生都在寫他的第一本書。

雖然真正的文學已經退出喧囂的舞台,歸隱到屬於自己的山林之中,但我依然堅信它的價值,就像和闐美玉,雖然稀少,但數千年來,從不會缺少尋找和珍藏它的人。

在此,感謝所有給我的小說寫作增添信心的朋友,特別感謝張良村和王大亮兩位先生對拙著問世所做的努力。

作者

龍年元宵夜,於烏魯木齊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