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他們,他擦幹了眼淚,不停地跟他們彎腰致敬,給他們敬上香煙。同時,他在尋找自己父親的身影。他一會兒就把一條“大前門”發完了,他沒有看見父親的影子,就問,我爸爸呢?他怎麼還沒有來?我剛才看到我家的房子沒有了,他是不是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人們一下沉默了,變成了一動不動的雕像。世界陷入寂靜,似乎麥花飄落的聲音都可以聽見。直到一群斑鳩從頭頂飛過,哈哈嬸才想起不能讓他一回來就傷心,趕緊說,你爸爸選了新屋基,修了新房子,他去給人家看病去了,等一會兒我們找個小夥子去喊他回來。
這樣吧,我十多年沒有回來了,我先回家裏去看看吧。
秦秀蓮背過身去,強忍住悲痛,說,曉軍哥,我今天和世榮哥定親,正好請客,剛才就在忙這事,我也請了……請了王伯伯,他看完病就會到我家來,你如果不嫌我家寒磣,就先到我那裏去坐坐吧!
大家也都勸他。王曉軍從人們的表情中已經預感到了什麼,但他不願意相信。他答應了秦秀蓮。他故作平靜地說,秀蓮,你看我多有口福啊,一回來就闖上吃你們定親的宴席。
於是,人們便擁著他,像擁著自己久別重逢的親人,一起向秦秀蓮家走去。
貳拾
大家在秦秀蓮家的院子裏坐下,那些來看熱鬧的人,聽王曉軍講了這些年的經曆,知道了他在監獄裏受的苦,也知道他又考進了比京華大學更有名的大學,還是在北京讀書,大家就散去了。這時,秦秀蓮才告訴了他父親和她娘雙雙跳河自殺的事情。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王曉軍的腦袋“轟”地響了一聲,隻留下了一片空白。他的身體彎了下去,他的雙膝頹然跪下,他的頭伏在地上,他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冰涼的地板上。
秦秀蓮也哭得像淚人似的,她想把他扶起來,但他像長期被苦水浸泡的石頭一樣沉。她見他這樣,就去拿了刀頭、敬酒、火紙、香燭,她把刀頭敬酒擺好,把香燭點上,說,曉軍,王伯伯走後,你家的房子就被充公了,他的……牌位沒地方放,我就把它放在我家的堂屋裏了。後來,我家的堂屋也被人拆了,就把他的牌位放在了這裏。你給他磕個頭,給他燒點紙,讓他知道你已平反了,告訴他,你考上了新的大學,告訴他,你活著回來了……
爸爸呀……伯母……王曉軍嘶啞地喊叫了一聲,一股鮮血湧到他的嘴裏,但他沒有讓這口血噴出來,他把它咽進了肚子裏。
火紙燃燒後飄起的紙屑像黑灰色的蝴蝶,在人們頭頂上飄飛。火紙燒完,王曉軍站起來,向眾鄉親鞠了躬,說,我對不住大家,我給故鄉帶來了不幸。說到這裏,他特地向秦秀蓮鞠了一躬,說,你和伯母是最無辜的,卻因我遭受了這麼大的劫難……
大隊書記上去把王曉軍扶住,長歎了一聲,說,現在,你回來了就好了,你平了反,他們也就可以平反了。他把王曉軍一直扶到裏間的屋裏,哈哈嬸也跟進去勸他說,曉軍啊,人走不能複活,你要想開一些,你還年輕,你前麵的路還長啊,你是我們鑼山最有出息的孩子,我們還指望著你呢,你在這屋裏先歇息一會兒。我去把秀蓮叫進來,你們還沒有機會說說話呢,你遭遇冤屈後,她的日子就泡在黃連裏了,那種苦味道,就是旁人,老遠也能聞出來啊!哈哈嬸說完,抹了一把眼淚,就出去了。
房子裏有一股由潮味、泥土味、稻草味組成的窩棚的味道。窩棚低矮,房子也暗,但從小窗透進來的光可以看見房間靠後牆的地方擺著一張床,上麵放著一床洗得很幹淨的大紅底麵的被子,有喜鵲鬧枝和雙喜圖案,補著幾塊補丁,補丁和被麵是一色的,針腳很細密,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靠西的牆角放著一個簡易穀倉,他敲了敲,裏麵是空的,靠東的床頭放著一張不知有多少年頭的桌子,那麵牆上很端正地貼著一個叫陳文斌的孩子的獎狀,從一年級到初二的都有。他坐在桌子前的板凳上,想象著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誰,為什麼現在還沒有露麵,為什麼秦秀蓮現在又和劉世榮定親?
秦秀蓮走了進來,她給他端來了一碗茶水,她把茶遞給他,在床沿上坐下。把圍腰解下來,她顯得很害羞。
秀蓮,這孩子成績很好啊,他是你兒子吧!
是的,他在公社裏讀初中,住校,我指望他能像你一樣有文化。
孩子的爸爸呢?我現在還沒見上呢。
他走了好多年了。
她給他講述了這些年的遭遇。她顯得很平靜,像在述說著一件與自己沒有關係的往事,隻有在說到兩個孩子餓死的事情時,她才哭了。
王曉軍的頭一直低垂著,他一把把地抹著臉上的淚。秦秀蓮不再說話的時候,他才抬起頭來。秀蓮,你怎麼現在才決定和劉世榮定親呢?
秦秀蓮看著他,她用汪著淚水的眼睛看著他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說,我以為等不到你了,我死心了。而世榮哥,他是個好人,這麼多年來,全靠他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