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蔚藍色的群山(12)(2 / 2)

劉世榮在外麵忙著搭酒席、劈柴、挑水。現在,他的心情更加複雜了。

在挑第四挑水的時候,他把頭伸進水井裏,照了照自己的臉,井水清澈如鏡,他看到自己的麵容已顯得有些老氣了。額頭上的抬頭紋已很明顯。他在水井邊坐了好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什麼哭了那麼多場。他記得自己已有很多年沒有哭過了。

他挑著水往回走的時候,看見王曉軍踱到了秦秀蓮屋後的田埂上。

王曉軍望著春日夕暉中的故鄉景色,他覺得這一切是多麼美啊,即使一朵小小的油菜花,也經得起細細地打量。但他的臉上卻布滿了悲傷和憂戚,即使美得醉人的傍晚的春光也抹不掉一丁點。他覺得自己好像並沒有離開過這裏,覺得自己還是十五年前那個山野少年。那十五年時光所串起來的場景就像一場惡夢,既漫長如同百年,又短暫得就像一個瞬間。而他,剛從夢裏醒來。

他向劉世榮迎過去。老遠就叫了一聲世榮哥。劉世榮走近後,他遞給了他一支紙煙。世榮哥,你歇一會兒吧。

劉世榮把水桶放下,把煙點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他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話。

王曉軍不吸煙,但他也點了一支。他們蹲在田埂上,望著對麵黛色的、抹著夕陽的山脊,像一對曆經坎坷的、沉默的兄弟,正在追憶那滄桑的年華。

世榮哥啊,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吧……

活下來了,這些年,能活下來就行。秀蓮妹子的兩個孩子就沒能活下來,還有很多人也沒能活下來……

秀蓮說了,這些年全靠你顧著她。

這有啥呢,我無非是出了一點力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小心地問道,曉軍,我們從小在一起長大……我現在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現在是知識分子,秀蓮是一個農村的小寡婦,你……你還會要秀蓮嗎?這些年,你每時每刻都在她心裏麵。

世榮哥啊,我在外麵這些年,如果不是念想著她,我可能就不會活到今天了。但我知道她不可能不成家。我這次回來之前就想好了,如果她成了家,我沒有辦法再娶她了,我就把她認作我的妹妹,我從此以後要像待親妹妹一樣待她;她如果是一個人在過,無論怎樣,我都要娶她。但我剛才問過她,她說她有人了……

我配不上她,她跟著我隻會受苦。我如果配得上她,我早就跟她講了。我也曉得,你是刻在她骨頭裏的人。她嫁給李金泉,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李金泉還是保護了她,不然啊,她可能也被折磨死了。他說完,把煙屁股狠狠地吸了一口,挑起水走了。

酒席開始後,劉世榮主動講了話,他說,今天晚上這個酒席原是為我和秀蓮妹子定親辦下的,現在,曉軍在外麵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時隔十五年,回到家鄉,所以,這個酒席改為為他接風!至於我和秀蓮定親的事,我們等兩天再請大家!

酒席結束後,月亮已爬得老高了,銀色的月光鋪滿了大地。酒足飯飽的客人們先後離開了,融進了月色裏。

第二天吃過早飯,秦秀蓮給牛添了青草,就去找劉世榮。劉世榮窩棚的門沒有鎖,隻在外麵扣著。但秦秀蓮還是敲了敲門。聽裏麵沒有什麼動靜,她才推門進去。屋子裏打掃得很幹淨。桌子上放著兩瓶瓶裝的“雙喜”酒,還有一張經濟煙的煙盒紙,煙盒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行字——

曉軍、秀蓮:我要出門打工去了。從場上到巴州城裏的早班車六點就要發車。我就不能和你們詞(辭)行了。我可能要兩三年才回來。你們兩個等了十五年才見麵。你們兩個很班(般)配。你們兩個不在一起。天下的人在一起就沒有乙(意)思了。我有很多祝福的話要說,我真想把天下所有祝福的話都說給你們。但我沒文化,我說得出來,要寫就吃力了。你們是天下最好的元(緣)分。我祝福你們在天願做比易(翼)鳥。在地願做連裏(理)枝。我沒有什麼東西送給你們,留兩平(瓶)酒給你們。那五百塊錢我帶了五十塊作路費。其它的壓在我床的鋪草下。請秀蓮妹子留著。先把牛南山那五十塊錢還了。勝(剩)下的就給牛牛交學費。這錢是我賭酒迎(贏)來的。沒有廢(費)力氣。給牛牛化是最值得的。請你們不要閑(嫌)棄。一定收下。我走了。等兩年再見。

秦秀蓮把那個紙條讀了好幾遍,她的眼睛模糊了,她跑出窩棚,望著那一重重蔚藍色的群山,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注釋:

①川北農村在集體生產時期,用來召喚人們上下工的粗陋工具,用一截一米多長的桐木鑿空而成。

②川北方言,傻瓜之意。

2008年年末,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