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我是個漂亮、驕傲、活潑的女孩子,至於後來為什麼會變得平庸、膽怯、孤僻,我說不清楚,爸媽也說不清楚,也許不過是埋伏在體內的基因作祟。過於美好的童年期在十一二歲達到頂峰。那時,我的身體纖柔靈巧,麵容清朗像筆酣墨飽的寫意,脾性驕傲而乖張,擅長嘲笑和顛覆,在大院子的孩童領域是主要的左右者。如果任此發展下去,各方麵的出色會因智慧的增長而膨脹幾分,加上心機鍛煉成熟,也許我會變成一個誘人而毒辣的女人。可是,也許我的基因中隻有這麼一段帶著浪漫主義的自由無羈,餘下的部分在一個夏天被熱醒。從混沌中逐漸恢複活力以後,我的人生從此麵臨的變化就像那個老套的詞——戲劇性。
但是,我馬上察覺到“戲劇性人生”這個說法潛在的心理粉飾和拔高。當我回想這些年的經曆時,發現那件事的影響力難以啟齒——並非是嚴重到無話可說,而是——像一切天生的壞運氣,即使是森然大難,若用一生的時間來拉長稀釋,也會淡薄成一點點日常的麻煩,淡薄到難以啟齒。媽媽問我:“你不願意和人打交道,是不是因為這個?”
“當然不是。”
我說的是真話。在我平庸的人生裏,沒有二元對立的因和果、始和終,但是,不妨把那個盛夏的夜晚作為敘述的起點。那天,暑氣自腳下蒸騰而上,我和幾個同院的男孩站在附近一所小學的籃球架下麵。我們年齡相仿,分布於三到五年級。人是多麼容易受到環境的影響啊,日落西山之後,操場上混混沌沌,滿眼是沙石不潔淨的灰黃色。我們努力睜著眼睛又眯起眼睛,依然看不清周圍的草木,心裏有點黏黏膩膩的煩亂。為了趕快消磨掉這段不上不下的時光,我們開始攀爬籃球架。籃球架不似現在那樣精美而經不起折騰,鋼鐵與木材的原色讓它顯得十分結實。被摩挲多次的鐵管有舒緩的凹凸,散發著遠離鐵鏽的醬油色光澤,把鼻子湊近,就會嗅到抽象的打消食欲的氣味。我爬到稍高的地方,把臉俯貼在鐵管上,沉醉於視角的傾斜中。這時,身邊一個男孩忽然跳下籃球架。他走開幾步後對我說:“你身上難聞。”
我有點吃驚,不是因為他的話——童年時的我漂亮,但尚還沒有維護漂亮形象的意識——是因為他的行為。這個叫駿的男孩居然向我表示排斥。他向來是令我瞧不起的,一聽到他媽媽敲碗呐喊就馬上要回家,一感冒就戴一個大絨帽上學,活像個唐僧。
駿扭著小眼睛,轉過不規則的腦袋向那幾個男孩說了幾句話。他們走過來,靠近我聞了聞,有幾個做出誇張的姿態,向後退了幾步,懶懶散散地感歎著。在相互應和中,他們的臉上顯出無聊的興奮。我對無聊向來報以鄙夷,兀自伸出胳膊,習慣性地勾著籃球架轉圈。有個男孩說:“咦,別轉了,難聞。”
我轉身就走。那些男孩子都是我瞧不起的,他們從來說不出有價值的話,隻會橫七豎八地咋呼。我動靜皆宜,早早學會了自娛自樂,之後的幾天,我就天天在自己的小房間裏畫畫和做手工。我是大院孩子們當中最會畫畫,也最會做手工的。駿有時候爬上我的窗台喊我出去玩,常常被我一掌推下去。我不能原諒我的追隨者之一居然把我置於一場無聊的咋呼之中。
暑假快過完的時候,媽媽買了一小瓶藥水給我,叫我洗澡後抹在胳肢窩裏。小瓶隻有拇指大小,十分不起眼,裏麵是不清不亮的液體。我詫異地瞥了一眼,不耐煩地丟在一旁。
“不抹,我沒聞到。”
媽媽說:“但是別人能聞到。小丫頭,要注意一點。”
我說:“要是真有氣味,我怎麼會發現不了?你藏在櫃子裏的橘子,我一進門就能聞出來。”那時候的我精力充沛,情緒的沸點很低,很容易暴起脾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