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讓她坐到一邊,自己彈了一遍《獻給愛麗絲》。我聽到隔壁再次捶牆,手下動作一換,彈起貝多芬的《悲愴》,蕩氣回腸的第三樂章。我大力敲擊琴鍵,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就是個男人,在用自己最本質的力量保護一個女子。我聽見牆壁的咚咚聲帶了氣,卻隻用更加整齊高昂的旋律回敬。後來,他們便不再捶牆了。
“我什麼時候能彈出這樣的曲子呀!”一曲終了,愛麗絲露出羨慕的眼光,“我隻能彈彈《獻給愛麗絲》,而且還彈得不好。”
彈琴好不好是其次,你的《獻給愛麗絲》裏有你本人的氣質。我心想。然而,嘴上卻玩笑道:“隔壁被我震住了,以後你就放心練。”
那是一個特別的下午,琴聲與對話如一針一針刺繡,過程很美,時間卻不夠哪怕最簡單的一幅圖成形。課程結束的時候正好快到飯點,她的公公已經帶著孩子回來。愛麗絲的老公虛留我用餐,我自然沒有答應,但我卻有一點狡黠的衝動,想把愛麗絲邀出來吃飯,因為我發現我對這般三代同堂的家庭真的沒有絲毫羨慕。我想把她救出這個屋子,讓凡是不願意她學琴的人都在我們身後張口結舌。
但我沒有開口,因為那個孩子——別人都沒有關係,卻是那個隻有四歲的小女孩,依偎在愛麗絲腿邊。她體內流著愛麗絲的血,這讓我敬畏。
我接過車費,離開。
後來,我沒有再去過愛麗絲家裏,因為愛麗絲不願給別人添一點點本可以沒有的麻煩。她總是那樣容易抱歉,容易低下聲微笑,唯恐對與己有關的事物考慮不周。這種柔和安順也許讓她嫁到了一個經濟優渥隻缺一個好媳婦的夫家,卻也成了她的枷鎖。我旁觀著,覺得她這個性格可能一輩子也改不了了,一輩子她都是無法照顧好自己的小女孩。而歲月卻任性增長,誰也不會主動照顧一個將逾三十的主婦。
這讓我心裏歎息。
後來,愛麗絲自己加練的樂曲越來越少,終至沒有,隻能完成需要回課的練習曲。甚至,連回課曲目也有幾次不能順利彈出。愛麗絲告訴我,有一次公公生病,婆婆與丈夫在醫院照料公公,一應家務暫時都由她承擔。公公病好後,丈夫卻沒有恢複以往共同分擔家務的意思,而接送孩子放學本是婆婆的日常事務,也默認轉移到了她身上。
“我沒法開口,誰讓我在學鋼琴呢?他們都沒有做別的事,都在照管家裏……”在一次實在糟糕的回課以後,愛麗絲難過道。盡管我對她生澀的彈奏沒有表達不滿。
“他們有明確開口,叫你不要學了嗎?”我問。
愛麗絲頓一頓,沒有回答。但以我的了解,這應當是默認了。
接下來那一周,她耽誤了上課的鍾點。她來時,排在她之後的一個女孩已經開始上課了。愛麗絲在客室中等待,不停地回複手機短信,眉頭凝重,似在與手機那頭的人吵架。
“真是不好意思,耽誤許老師時間了。”女孩離開後,愛麗絲不停道歉,“我要不要改天再補上這節課,不然會耽誤你吃晚飯。”
“沒關係,我吃得晚。先聽你彈彈吧。”我執起絨布擦了擦琴鍵,讓愛麗絲坐下。
但她坐下後,卻沒有將手放上琴鍵。怔了一怔,她尷尬微笑道:“許老師,我這次彈得可能比上次還不好。這個禮拜的練習曲……我隻練了一半。”
我心中明白:“沒關係,好壞都彈給我聽聽。”
她抬起瘦長的手指,奏出的卻是《獻給愛麗絲》。如今又是幾個月過去,雖然練得比以往少,也仍有進步,她終於可以駕馭那幾小節裏複雜的指法了。
“彈得不錯,”我讚許道,“你還是練了的。”
愛麗絲微笑:“有時候靜不下心來磨煉習曲,就反複彈這支會彈的曲子,彈得熟一點也好。”
我點頭:“這樣也很好。”
愛麗絲似鬆了一口氣,微笑著和我說些家常話,斷斷續續彈些其他的小曲子,隻是不甚熟練。我看到她在這間教室與那個家之間清澈見底的距離,心裏做了決定。
“其實,你可以不再學下去了。”我忽然說,“《獻給愛麗絲》你已經彈得很好聽,可以作你的保留曲目。”
愛麗絲默然。片刻,她說:“好。”
“謝謝你。”她又說。
“不客氣。”我說,“我把剩下的課時費退給你。”
“不用不用,”愛麗絲忙道,“沒有多少——也許我以後還會來接著學。”
但是我知道,她不會再來了。以往所有的少婦,沒有一個在終止之後再來過。愛麗絲雖然比她們可愛一些,也未必能逃過這樣的循環吧。在這個下午以前,我從沒想過要勸愛麗絲停課,因為每次見到愛麗絲,我都是喜悅的,這是一種單純的、純粹因她這個人本身帶給我的喜悅。但是,和這喜悅相比,我更希望愛麗絲本身能有更多明亮的時刻,而不是現在,跌跌撞撞,如迷路的小女孩一般恓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