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住的大院子昔日熱鬧,如今清冷,院門對著環城公路,房屋後麵是多年沒有人煙的樹林。這裏曾經是一家小單位,居民也多是單位的職工。後來單位遷走,人去院空,天便黑得早一些,冷天來得也早一些。冬天正式到來時,她們預備給它在走廊上搭一個更暖和的窩。媽媽搭好木板,女孩找來一些舊衣服、舊枕巾墊上。它在一旁看著,輕輕搖著尾巴。女孩把它拉進新窩,它轉了幾個圈,踩一踩,覺得又軟和又結實,愉快地臥下了。這時,一個陌生人推開了院子的小鐵門,格外大的吱呀吱呀聲像一顆沉睡的蛋碎裂開來。它幾乎是立刻嗅出他身上遠道而來的氣息。

爸爸回來了。

這天晚餐,它有一大堆雞骨頭,還有肉湯拌飯。它興奮地嚼出各種聲音,吃得一幹二淨。晚上沒有玩太久,它就走到自己的新窩靜靜臥下。臥室的燈光透過窗簾照在走廊上,它盯著窗簾縹緲的影子入了迷,在一片柔順的氣氛裏快要睡著了。廚房後麵那棵杉樹的輪廓印在天空上,格外清晰,星子和枝梢一起微微搖動。公路上偶爾有車迫不及待地疾馳而去。這樹影深深的院子,院牆斑駁,露出20世紀的碎磚和黃泥,如果不是有人帶路,外人是絕不會想到裏麵還有人住的。

人走進這樣的夜晚,容易生起莫名的悵惘,但小狗不會,它不知道媽媽正在臥室裏向爸爸低聲哭訴:告訴他女兒冷天裏披星戴月地上學讓她很擔憂,隻好買一輛舊自行車,慢慢跟到學校再折回來才能安心;告訴他買菜都是一件艱難的事,因為她心髒不好,在人多的地方騎車會很害怕。每次下自習接女兒,她的心裏都充滿絕望,好像這個晚上她不會再幸運地看見女兒出現在路燈下麵了。她早已身心俱疲。

臥室裏熟悉的聲音緩緩流進它的耳朵。小狗搖著尾巴,初冬的夜風有一兩縷襲過來,帶起它的毛發。對它來說,這仿佛是個完美的晚上。它不知道媽媽後來還提到了自己:有了這隻狗以後,晚上要放心一點。然而,它也帶給她新的擔憂。它很少吠叫,偶爾叫起來,想到任何可能都會引起媽媽很大的恐懼。

女孩推開門,來到走廊上。它抬起頭看著她。“睡著了嗎?”她把手伸進它身下,將它兩隻前爪輕輕拉出來。它站起來,趴在女孩膝頭。月光下,它的臉散發著熱氣,離女孩的麵龐好像特別近。女孩看見它很大、很亮的眼睛,在散亂的額發後麵專心地瞅著自己,充滿濕潤的、容納一切的懵懂。“媽媽哭了。”她說,噘起嘴,揉著它渾圓的脊背,“為什麼呢?”

它努力探起腦袋,想舔掉女孩罩在臉上的讓它沉重的一層東西。人與事往往充滿不可解答的煩惱,誰也不能給小孩子和小狗一個得體的回答。女孩還不能懂得媽媽的失落。即使這個家已經失去可以書寫的地址,即使離上學的地方很遠,她還是安靜地慢慢長大了。她對家的記憶是大而模糊的,和這裏的草木、昆蟲和小狗一樣,她感到自己也是一顆微小的種子,隻要能生長就可以了。

現在,這顆種子要換一個地方抽枝長葉了。爸爸此番休假歸來,決心要讓妻女的生活有一個較好的改觀。第二天,他就動身到女孩所在的中學附近尋覓合適的租處。那時還沒有興起在學校旁邊大範圍陪讀的風氣,房子很快就找到了,在學校操場旁邊,是退休教師不要了的。爸爸找來一輛三輪車,把整理出來的一箱衣服、幾簍雜物擱進去。媽媽將它抱了上來,夾在自己臂彎下麵。它是第一次坐車,心裏慌張,想要撒尿,但又不敢亂動,一急之下撒在了衣箱旁邊。它愧疚得想跳出車去,被媽媽緊緊按住了。他們沒有責罰它,他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租的房子很舊,沒有天花板,窗欞鏽跡斑斑。好在屋子還挺寬敞,在中間拉起一道布簾,裏邊睡覺,外邊的空間還足夠放下一些炊具做飯。到了那裏,爸爸、媽媽從車上搬下許多盆和桶,通通接了水,潑在地上、牆上刷洗。清洗後的水跡散發出陣陣腥味,它跟著他們在屋子裏轉,不知該做什麼。房門並不是朝南的,而是朝東,出門向右走一小段就是操場。它踏著門外破碎的水泥小徑走上這一大片空地。

它是第一次進到女孩的學校裏麵,學校並不大,它可以望見門口。初冬的陽光到處都很稀薄,它不知該往哪裏走。校門口的世界它其實很熟悉,它幾乎每天都在那裏接小主人。但是顫巍巍地坐在車上進門時,它沒有想起來,眼下在操場上望去,也沒有想起那裏對它是有著特別的意義的。自從在車上尿尿後,它一直不是很開心。它想回到大院裏去,回到自己平常臥著的台階上。它有個大門要看守,而且媽媽去買鹽、去菜園都會喚上它,它是隨時預備工作起來的。還有它的新窩。雖然並不貪睡,但是那是屬於它的,和那兒的許多東西,那裏的媽媽、女孩,都沒有帶來,都不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