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它的感官和身軀都如約回來了。它奔出大門,覺得自己分明認得這路。它熟稔地轉彎,穿過擠滿了小商鋪的街道,在十字街口向右轉進入郊區。窄窄的柏油馬路年久失修,布滿碎石土礫,然而,它覺得眼前的景象幾乎美不勝收。最後,它奔上稀少有車經過的環城路——依然是那些狺狺的狗,它掠過它們的視線,像一隻柔韌的箭。
回到家,它立刻覺得家裏有點不一樣,因為搬走了不少東西,但是它的新窩還在,還有媽媽也在,這就夠了呢。媽媽在門口刷著一隻杯子,它跑到她麵前來,睜大了眼睛望著媽媽。媽媽有點驚訝,她以為它是餓了,找來一些食物給她吃。它吃不下,感到五髒都滿滿當當。它很激動,卻表達不出自己到底在期望什麼。
已經到了該回小屋給女孩做晚飯的時間,媽媽沒有過多心思理它。看見媽媽推出自行車要出門去,它有點迷惑,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媽媽做手勢讓它留在家裏,它放心了,心想,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現今回來,不是應當留在這裏嗎?
它吃完了媽媽留給它的食物,在院子裏到處散散步,天就黑下來了。它踏進久違的新窩,媽媽和女孩給它做這個臥處的樣子,它還記得。它愛她們,喜歡給她們做事,也喜歡看到她們給自己做一些事情。這就夠了,對不對?它沒有睡,它等著一件重要的事發生——兩個重要的人回來,將廚房和臥室的燈拉開,讓它的眼前驟然明亮,窗簾的影子投在它的窩邊。
院子裏的夜晚真是萬籟俱寂,它不知不覺睡著了,夢裏,它看見媽媽騎著三輪車,載著女孩回來了。她們穿著金色的衣服,發出金色的光和笑容。如果不是一片落葉突然撲在臉上,它也許會把那個香甜的夢做到天亮。錯過了她們回家的時刻嗎?它激動地跳出窩,仔細嗅取空中的氣息,嗅廚房和臥室的門,尋找當日媽媽和女孩的氣息。但是沒有。那房子成了一大塊嚴封的溢著寒氣的東西,它感到鼻頭仿佛被一隻帶著惡意的手戳了一下。它後退幾步,抬頭看那黑漆漆的窗戶,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它跑出門,熟練地翻過坍了一半的那截院牆,往來路跑——它心裏隻覺得有著一個可能,如果這份希望依然落空的話,這個夜晚就結束不了。
回到小屋前,它鑽過鐵門,但是木門被插銷扣上了。它抓著門腳,呼喚她們。女孩披衣起床,將它和最初的風雪一起放進門來。女孩眯起眼睛,看見它嘴巴熱氣蒸騰,火熱的腳在地上頓著,她對媽媽說,天呀。她們大聲感歎,那言語裏有埋怨它不聽話打攪人的意思,也有無奈和心疼。
它回到灶邊的小窩裏去,收緊四肢睡下。女孩匆匆回到被窩裏。燈關了,被窩的氣息卻還沒有散去,這氣息帶著催眠的力量,讓它很快就忘了前半夜,原諒了整個世界。第二天,不是太陽,而是雪光喚醒了這間小屋。
這雪從下起來開始,便沒有化盡過。貪玩的孩子,在散學的路上用紅腫腫的手指掘開一處雪堆,便會發現那最下麵的雪層早已成冰——混濁的、半透明的冰。冬天沒有開始多久,小城的人們卻覺得世界從來都是在清晨結冰、在中午化成一攤攤泥水、在傍晚早早地告別了太陽。大大小小的雪是一場接著一場,小孩子們在放學路上一邊期待一邊惋惜,因為最美麗時刻的雪在城市裏往往是保存不了太久的,而他們還沒有放寒假。
小狗有足夠的時間領略雪霽初晴的美滿景色,但是它也不甚快樂。它有許多時間耗在操場邊的草堆裏,在稀薄的陽光下麵搔癢。太陽落山,女孩回屋吃晚飯,它拖著腳步回來,在窩裏懶懶地躺下。女孩感到了它的沮喪,心中有點抱歉。她帶它出去玩,在操場上逗它跑步,帶它跳繩。它一一配合,隻是依然心不在焉的樣子。
寒假的時候,她們要回老家過年。她們買了一點食品送給住在大院旁邊的一戶老人,托他們照顧它。她們離開了一個禮拜,回來發現它不在。
“跑了啊,你們走的第二天就找不見了。”老人向她們道歉。
女孩知道它可能去了哪裏,她馬上推出自行車趕往學校。水泥澆築的環城路差不多化淨了雪,但是大片大片人跡罕至的郊區還是被積雪統率著。她隻戴了一雙手套,沒有圍圍巾,一兩束寒風從毛衣領口鑽進去。她心裏微微驚訝著,為這隻固執的小狗,也為自己正為著一隻小狗匆匆趕路。
她盯著路邊的積雪看,想象這雪上雜亂的印痕當中,有哪些是她家的小狗留下的。她幾乎能設想事情的來龍去脈——它是怎樣焦急於失去了主人,在兩處零落的家之間往複尋找,每一處都像個歸處,然而都不是。它是怎樣往返了數次尋找她們,最後被風緊緊吸起的木門困在學校的租處。